【公治雲】無腳嘅雀仔——從《阿飛正傳》看追尋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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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飛正傳是一套九十年代作,講述六十年代的電影。電影的主角阿飛(張國榮)是一個情場浪子,先後拋棄了蘇麗珍(張曼玉)和咪咪(劉嘉玲),從養母(潘迪華)處得知生母消息後隻身到菲律賓。之後在菲律賓遇上以前見過的警察超仔(劉德華),最終卻被黑幫射殺。阿飛正傳就是一套講述找尋本己(authentic self)的電影。

一般人在日常生活追尋真我的過程中,往往會因為要逹到各種現實目標而被其所帶來的困難所限制,陷入「非本己」的窘局。簡單如讀書時被師長影響,工作時被上司影響,都成為了追尋真我之路的障礙。電影中阿飛不務正業,受養母供養,生活隨意地頹廢、糜爛,但只有在這種環境下,阿飛才能以一個最純粹的角度出發,尋找他的本真自我,不被外在世界的規範支配。

在面對現實的規範,阿飛能毫不猶豫選擇自己的路。阿飛正傳的英文名稱是Days of Being Wild,wild在這個層面上的意思就可指原始、自然。很多電影為了使觀眾得到投入感,其主角設定都有與現實相似的地方,故此,他們的心路歷程亦與普羅大眾相差不遠,讓人容易理解,同時卻充滿世俗枷鎖。阿飛這個角色毫不「像真」,但其不像真,恰好提供了一個抽離的角度,將可能性從現實性中釋放,讓我們在一個較高的視角看待本己的問題。阿飛的視角,是一個將我們從現實解放的視角,直接處理本己本身(as such)。阿飛正傳的設定、劇情非常簡單,配合阿飛這個純粹的角色,讓我們得以好好檢視他的真我、以至正視我們的真我。
阿飛在找尋本己的過中一直是自主的。電影交待阿飛第一次看見蘇麗珍時就知道她的名字,蘇麗珍面上一片困惑,加上第二天他們的對話,暗示阿飛主動而蘇麗珍被動的關係。
(第一天)
阿飛:你今晚會夢見我。
(第二天 )
蘇麗珍:我昨晚沒有做夢見到你。
阿飛︰是呀,你昨晚一直沒睡。這是沒用的,你一定會見到我的。

這種關係不僅是感情上的主被動關係,也是實現人生計劃中的主被動關係。生命中充滿不確定性,阿飛與蘇麗珍的相偶也像是偶然,但阿飛看重自由、重視自己的選擇,在這段偶然的關係中握有主動權,而蘇麗珍遇上阿飛,就像被宿命控制,不能掌握自己的生命。
阿飛之後遇上的咪咪也與蘇麗珍一樣,其生命被阿飛牽引著,甚至為找他而遠赴菲律賓。阿飛卻像鳥一樣一直飛,不願為任何一人停下來。在電影前段,咪咪曾經在旭仔面前跳舞;之後一幕,阿飛將咪咪推出屋外,只剩自己一人,這時響起了主題曲,阿飛就對住鏡子跳舞。阿飛從來的「目的」(ends)都不是他人,而是自己。

阿飛這種自主是否能真正為他解答真我的問題呢?
養母:這幾年來你一直放縱自己,把責任推到我身上,你要報復嘛……你想飛呀?好,你飛呀!你要飛就飛遠一點,你不要有一天讓我曉得,你一直在騙自己。
阿飛:你有沒有聽說過這世界上有一種鳥……
超仔:聽過,沒有腳的那種嘛。你這些話哄哄女孩子可以。你像鳥嗎?你那一點象鳥?你不過是我在唐人街撿回來的酒鬼而已。像鳥!你會飛的話就不會呆在這裡 了。飛呀!有本事你飛給我看看?
阿飛:有機會的,到時候你別自卑。

養母是阿飛的倒映,身為交際花的養母年華老去,本身就是對阿飛的警惕,潛台詞是不要盲目追求無結果的「自由」。如養母所言,阿飛這種自主只是為了掩飾心中由無法找尋自我而生的惶恐。阿飛一直活在近乎自欺的自由中,他欺騙自己︰真我就在自由當中。在知道了潘迪華並非其生母後、在現實種種挫敗下,在無法從愛情中體現到自我下,阿飛潛意識地將本我定位於過去,定位於生母與他之間的關係。這是因為他認為只有透過尋回生母——那個賦予他生命的人、他的根源,他才能尋回真正的自己,了解屬於自己的人生意義。

阿飛正傳中講述了阿飛在本真自我(authentic self)和日常自我(they self)的強烈拉扯,這可見於王家衛電影的重要元素——記憶。
超仔:我想,回到香港在街上碰到,大家也許都不認識對方了。
阿飛:希望不會吧
阿飛:我以前見過你沒有?
超仔:想不起來了。我記性不太好。
阿飛:我也是。

超仔:你可記得去年四月十六日下午三時你在幹什麼?
阿飛:為什麼這樣問?
超仔:沒什麼。我有個朋友考我記憶力,她問我那天做了什麼,我可忘了,你呢?
阿飛:是她告訴你的?
超仔:我還以為你忘記了。
阿飛:要記住的我永遠都會記着的。

這兩段電影段的對白,呈現了「假忘記」的主題。第一段對話中,阿飛明明認得超仔,卻假裝忘記;第二段對話中,超仔(和蘇麗珍)以為阿飛用情不專,但阿飛卻一直記著與蘇麗珍的那一分鐘。明明記得很清楚,卻要假裝忘記,我認為這是阿飛在本真自我和日常自我之間的掙扎。阿飛的日常自我就是顯露於人前那放蕩不覊、像鳥一樣無歸宿的浪子形象,但他心底仍然有著強烈的感情需要。他無法正視本己,而其日常自我只是為了讓他在歡愉中麻醉自己,假裝可以忘欲痛苦。阿飛如何處理本真自我和日常自我之間的矛盾呢?
蘇麗珍:那我怎樣跟我爸說呀?
阿飛:說什麼?
蘇麗珍:我們的事呀。
阿飛:我們的什麼事?
蘇麗珍:你會不會和我結婚?
阿飛:不會
蘇麗珍:我以後不會再回來了。


咪咪:你根本沒把我的電話號碼記下來。
阿飛:你都寫下來了我幹嘛要記住呢?
咪咪:那不見了怎麼辦?
阿飛:電話都可以不見那人也可以不見了。

從這段說話可見,蘇麗珍口中的結婚和咪咪要他打電話,對阿飛來說都是外在世界極大的束縛,令他感到失去自由,因此就此而言,以他嚮往無拘無束的性格看來,他只在乎本真自我。但上文提及過,他強烈的回憶仍然令他眷戀著外在世界,以至日常自我。從其他角度看,明明在乎,卻又扮作不在乎,阿飛很害怕被外在世界拖累,令他失去真正的自己。但就如上文所提出的質疑一樣,他忽略了人往往要從外在世界獲取證明自我的證據。

值得一提的是,阿飛並非活在現實時間之中,他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如蘇麗珍離開他時他在梳頭,他趕走咪咪後對鏡跳舞,都是他拒絕現實、沉醉在自己時間的象徵。
在電影下半部,阿飛找到生母後鏡頭一轉,他就已經留了在菲律賓幾個月,其中一直過著頹廢糜爛的生活,至遇上因行船而到菲律賓的超仔。這裡想突顯的是阿飛的心理時間與實際時間的差別,暗示在完成尋找生母的目標後,阿飛已經失去生存的動力。他的人生便似停頓了、十年如一一般,完全放縱自己,最後更疑似尋死(向黑幫訂假護照卻不付錢),彷彿他這段人生與這個世界已經沒有甚麼關係。另外,我想指出一個較為特別,貫穿片頭和片尾的一個鏡頭。
阿飛:我最想知道我一生最後一刻會看見什麼,所以我死的時候一定不會閉上眼。你呢,最後一眼你想看見什麼?
這個鏡頭正正是阿飛臨死前的景像︰在火車看出去,無際的樹林。幾乎每次出現這個景象時,主題曲都會響起,象徵著阿飛的尋找真我的旅程,就這樣荒謬地完結了。
王家衛談到拍電影時,曾經如此評論他的拍攝過程:「我曉得我不要些什麼,但卻不曉得我確實要些什麼。我想,我的整個電影拍攝過程就是讓我找出這些問題的答案。在我未找到所有答案前,那電影還是在拍攝中。」王家衛這番說話是對阿飛正傳電影主題的最佳理解︰阿飛正傳是一套典型處理真我命題的電影,阿飛的生命正正就是一場藉不斷排除來尋找本己的旅程。那麼阿飛最終找到了哪一種本己呢?
阿飛︰我聽別人說這世界上有一種鳥是沒有腳的,它只能夠一直的飛呀飛呀,飛累了就在風裡面睡覺,這種鳥一輩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亡的時候。

阿飛︰以前我以為有一種鳥一開始飛就會飛到死亡的那一天才落地。其實它什麼地方也沒去過,那鳥一開始就已經死了。我曾經說過不到最後一刻我也不會知道最喜歡的女人是誰,不知道她現在在幹什麼呢?天開始亮了,今天的天氣看上去不錯,不知道今天的日落會是怎麼樣的呢?
阿飛一直以為自己是那隻無腳嘅雀仔,所以在阿飛的一生中,他一直放浪形骸,過著隨心所欲的日子。但到臨死的一刻,他才發現自己一生所追逐的自由,其實只是一種掩飾。
他不知道自己從何而來,將至何處。

他才發現自己從未起飛,從未真正活在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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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我是公治雲,不愛生根,最害怕誓盟。看我的文章,最好在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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