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Arrival》淺論隔壁老王與外星文明的根本差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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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編者按:不論《Arrival》還是《你一生的故事》,從科幻角度還是影視角度,都有無數有趣的切入點。語言學研究的視覺呈現,風格完全不同的雙線敍事混剪,以及在有限的片長內,對因果律與宿命論的哲學內核表達,《Arrival》都給出了非常出色而獨特的答案。電影和原著一樣,都有一種其他作品鮮見的、帶有豐富層次感的特質。

科幻作家,同樣也是資深影迷的糖匪首觀《Arrival》後,和《不存在日報》約定寫下了這篇文章。我還以為這會是一次科幻內核的抽絲剝繭,或者一個影迷對視覺呈現的條分縷析,結果都猜錯了。一個簡單而獨特的切入點,糖匪會帶讀者走進《Arrival》視覺呈現的祕境,面對阿瑟 · 克拉克精神深處的最終夢魘——BDO,與它的突然Arrival。

真正的恐懼,永遠源於未知。

有關外星的日常

地球人,你們真的已經準確好了嗎?

張小北在《Arrival》首映會後,提到男主 Ian Donnelly 穿越重力交換區,被送進外星飛船時,冒着未知風險,用手摸了飛船抽搐般的神經質笑聲,他説,換他,也會那麼做。


男主角 Ian 的手已經在後面觸到了飛船壁(《Arrival》劇照,圖源:派拉蒙影業)

接觸到人類以外的高等文明,人在有生之年如果能真的親身參與這時間,恐怕那一刻,他所感受的,恐懼,憂慮,驚歎,狂喜,所有情感以最強烈方式澆築,猶如同赤身遭受雷霆重擊。不是親歷窮極想象也無法夠及。然而——

在科幻小説科幻電影裏,我們已經無數次預演了與外星生命的首度接觸。在陸地,在深海,在極地,在外太空,每一次的 “首度接觸” 都試圖講述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這種企圖,隨着這一類型故事的一再重複,漸漸成為我們爛熟的一種驚心動魄。而外星人早以成為流行文化中被使用最多的 ICON,出現在熒光色系的快餐廣告或者 MTV。


UFO 貼紙和外星人貼紙,你要哪種?(《保羅》劇照)

我常常覺得,我對外星人的想象和了解,比對我隔壁老王還要更多些。

這真是個該死的困境,對於那些試着講述外星文明故事的創作者而言——尤其是使用視聽語言的電影導演而言來説。當他們榨乾腦汁也創造出一個前所未有的外星人形象,打造兩個文明碰撞的故事時,對有些觀眾而言,已經是個老故事了。

這類科幻故事,是不是隻能走向 CULT 的不歸道,或者成為另一種影射人類種羣間衝突的隱喻工具?曾經讓你每個毛孔都想尖叫卻又失聲的科幻最核心的迷人特質,在《2001 太空漫遊》之後似乎就很難看到了。所以當《Arrival》重新喚起那種久違的科幻美感時,我差點用奇蹟來形容這部小成本科幻電影。

《第五區》、《變形金剛》、《異形》、《黑衣人》《阿凡達》。既然要説,就算上《新哥斯拉》以及《奧特曼》等等外星人電影,就電影層面,有好有壞,但看着看着總覺得少了什麼,又多了什麼。

多了點什麼?用個日系的説法叫 “日常”。

就像我説的,就算外星人的飛船再酷炫,他們身上的粘液再多,牙齒再尖利,嘴再大,皮膚再藍,總帶着點一種隔壁老王和他的自行車那種親切感。當然這樣説隔壁老王也許會不高興。而且人的確無法想象出它從未看見過的事物。所以在電影造型裏,哪怕是我們沒見過的外星文明,也是從見過的視覺元素拼湊整合再創作的。


怎麼你老長這樣?(《深淵》劇照)

那麼問題來了:

陌生感,這一科幻類型創作一再被強調突出的特質,如何去獲得?

以及導演丹尼斯 · 維倫紐瓦到底做了什麼,在一部成本 4700 萬,在好萊塢只算小製作的科幻電影,獲得了陌生感,讓外星文明看起來那麼不一樣。

Big dumb object

談科幻電影的時候,人們越來越頻繁用起視覺奇觀這個詞。乍一看,似乎大家終於知道以視聽語言的切入方式去觀賞一部電影了。畢竟嘛,我們被中心思想文章主旨教育了整個童年。可再想想,似乎捨得砸錢在特效上在道具上,科幻片就能拍好,如果真是這樣……

同學,出門左轉,去看奧運會吧。耶!

很遺憾,科幻電影需要錢,但不僅僅是錢。科幻電影提供視覺奇觀,但不只擔當視覺奇觀的容器。這部分任何其他電影都可以擔當。奇幻片、戰爭片甚至春運人家都做得非常好。
陌生感並不與視覺奇觀簡單相等。最簡單的例子,科學家們第一次進入外星飛船,拿熒光棒往上一拋,熒光棒停在那,顯示沒有重力影響。這個細節應該所有人都會注意到。一個經典的案例:用一點點錢,營造出陌生異域的效果。


簡單佈景營造的陌生異域感(《Arrival》概念圖,圖源:Konig)

顯然,如果全是這樣性價比好的技法,顯然無法完成《Arrival》的科幻美學。

我必須用大寫粗體的字體來介紹電影裏運用到的比較完美的概念。因為它本身雖然大,但是沉默。

這個概念無論在偉大科幻小説還是電影中都使用過。

它的縮寫是——BDO。

Big dumb object.

巨大,沉默的物體。

幾近完美,高度抽象的幾何形狀,同時又是超出人類人工製作的尺度。但人類面對這類物體時,本能得將被龐大感捕獲而顫慄。它是如此神祕,充滿矛盾。看似人工製作,但它的巨大又似乎不是人類雙手可以完成的。


你的巨物恐懼症犯了嗎?(圖源:Adam Priester)

人造物的巨大,本身就顯示了一種智力優越性的極度可能。更令人暈眩的是,這個巨大之物,還是沉默的。

這就是科幻小説中的 BDO 和《長城》的重要區別之一。它不僅是一個巨大的超越人類想象尺度的人工製品,而且它不是敞開的。

這巨大之物,不透明,沒有窗口,沒有標識。它給出關於它自己的線索如此至少。它的內部是什麼,人類不知道。一個渾然一體高度抽象的幾何形狀,一個閉合堅硬的物體,本身就象徵着沉默,一個巨大的謎一般的沉默。更讓人類抓狂的,巨大之物上沒有可見武器。沒有可見武器有兩種可能。一種可能,沒有武器,以人類這種戒心超強的種族來説,恐怕很難想象有生命體會完全不設防備來和人類接觸。第二種可能,唔,就是——它攜帶着未知的武器。


沉默的幾何,100% 非純天然(圖源:Adam Priester)

未知武器,這四個所包含的震懾遠比一個真槍實彈裝着好多激光炮的外星飛船更可怕。吳巖老師曾經提過,人類與外星文明的接觸可以分為 “熱接觸” 和“冷接觸”。BDO 的冷接觸,因為人類對未知的恐懼與想象,變得更有震攝性和壓迫感。而人類與陌生文明接觸的張力與懸念也自此有了實感。

《Arrival》中外星飛船龐大,表面相對平整,呈幾何形狀。不透明,無法窺見裏面,除了唯一的出入口,沒有可以辨別或者供人猜測的任何其他外置部件,這種外觀便是一種沉默的態度,全然拒絕提供供人猜想它來源與目的的可能。


飛船內部,空無一物(《Arrival》劇照,圖源:派拉蒙影業)

作為科幻類型重要概念,BDO 出現在不少電影和小説中。

《2001 太空漫遊》中的石碑,以及劉慈欣最喜歡的科幻小説,也是我認為上個世紀最體現科幻美學的小説——英國作家阿瑟. 克拉克的《與拉瑪相會》。


黑色石碑(《2001 太空漫遊》劇照)

小説中的拉瑪堪稱 BDO 經典。拉瑪是人類對太空中某一不明物體的稱呼。起先被當作是一刻高速運行的小行星。它自轉速度不超過十分鐘(地球自轉速度為 24 小時)。在它的赤道位置,自傳速度每小時達到一千公里。高速自傳的同時,它還以每小時十萬公里的速度在羣星馳騁着。拉瑪是怎麼不在自己的瘋狂速度中分崩離析的?

很快人們發現拉瑪顯然不是一顆行星。它是一個巨大的空心圓柱體。外形完美,就像是車床作業下才能生產出來一般。拉瑪顯然是一個人工製品,但同時它的質量至少有十萬億噸,比迄今為止人類發射到太空中去的任何物體都要大數萬倍。


巨物拉瑪的側視圖(阿瑟 · 克拉克《與拉瑪相會》)

表面光滑,完美標準又巨大的幾何體,以十萬億噸的身軀每小時十萬公里的速度在宇宙中高速疾馳,還有什麼都比這個景象更讓人肅然起敬,更毛骨僳然。

巨物就是萬靈藥?

原來只要造一個 BDO 就可以打通任督二脈。

這麼説起來,一個答案似乎解決了所有的問題。BDO 成了陌生感萬靈藥。如果只是這樣,很多製片人會笑醒。

就像一個好的科幻創意永遠不是一個點子。所謂奇思妙想,必須有足夠有説服力的邏輯支撐,有足夠巧妙的方式不斷推進深化。簡單説,就是説服力。

拉瑪也好,《Arrival》中的貝殼也好,前期的鋪陳渲染不説,就具體事件和細節的設計都有力支撐強化了陌生感。在外星文明,在他們存在的物理空間裏,所有人類慣常使用的尺度都被打破。地球上的空間直覺直接拋掉,建立新的座標框架。

《Arrival》中科學家第一次進入腔體,拋出的熒光棒不受重力作用下落。人走在垂直通道如履平地。

克拉克的拉瑪中:

引用他正緊緊地帖附在一個高達 16 公里的彎曲懸崖面上,懸崖的上半部則當頭懸掛,並於現在是天空的弓形頂部匯合在一起。在他底下,梯子向下延伸五百米到第一層平台為止。扶手樓梯就在那裏開始。這條龐大的扶手階梯以高物建瓴之勢直瀉而下。他現在是在圓柱體的頂部。而不是在底層。他象一隻蒼蠅,倒掛這身子在穹形天花板上爬行,下面是五十公里的垂直落差。每當隊長腦子裏鑽進這一形象時,就必須最大的意志力來控制自己,要不,他就會驚慌的六神無主。

他的四周,台階斜坡往上升起,直通到上面的厚實牆壁,這個牆壁就是天空的邊緣。


人與拉瑪的尺度對比(阿瑟 · 克拉克《與拉瑪相會》概念圖,來源:Rony Million)

創造性的恢弘設定,同時準確把握人物被置身其中後心理變化,這點在拉瑪裏做到了滿分,而《Arrival》在前期女主第一次進入飛船時也有不錯鋪墊。本來嗎,真不是去隔壁老王家竄門,進入到另一個文明所需要的調式,不單是空氣儲備,疫苗注射,更需要的,是心理上充分準備。如果主人公都覺得稀鬆平常,觀眾自然很難驚歎。我也只第在一次電影院裏遇見屏幕上只是兩輛車刮蹭,後面的阿姨們就驚聲尖叫。畢竟這是少數。

沒有一個成功 BDO 是拍腦袋想出來的。科幻題材可以是不完全符合科學概念,但其核心一定有可以説得通的科學方法去支持。拉瑪作為一個巨大的圓柱體世界,在其中探險的飛行員所遇到的每個險境奇遇都與這一設定的特質想關聯。比如在拉瑪中有一片海洋。它不是我們理解的平面海洋,還是圓形環狀海洋,沿圓柱體側面望去,深黑的完整圓形環帶,沿這個世界一週。


環形海洋設想圖(來源:Gavwoodstudio)

BDO 正如它命名所意味的,這個話題本身是一個特別大的問題。如果以後有時間,我們可以慢慢聊。如果還有機會,我們還可以聊聊特德 · 姜。這位神奇的美國科幻作家,少產高質,沉默寡言,每一部作品都堪稱經典。在我看來,他的有一篇短篇簡直就是《你一生的故事》的姊妹篇。

電影不如小説,這個觀點基本已經共識,所以,也不不必再多做討論。

沒有看過小説的電影觀眾,你們是幸福的。對於讀完小説再看電影的觀眾,沒有必要強行將兩者比較。畢竟,媒介不同,內容也不會不同。而對於特德 · 姜這樣高度抽象哲思、化反高潮的小説,要求電影還原並不是太必要。

吳巖老師看過電影以後表示不喜歡。和小説相比電影令人失望。作為一個資深科幻研究者,一名對特德 · 姜作品有很深理解的學者,這麼説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我從他的話聽到了一個壞消息。的確,電影在許多方面沒有將小説的精髓表現出來,會令忠實的讀者失望。但同時這話裏還有兩個好消息。第一,它的確是一部相當有水準夠科幻的電影,第二,小説還在那,一個字都沒有損失。感謝這世上還沒有青春版《你一生的故事》。所以,如果你願意領略體味一個不一樣的世界,歡迎進入科幻故事中。

我們在那等着你。


資料來源:愛範兒(ifan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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