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one Girl》─ 用復仇的邏輯馴服愛

David Fincher的影像風格簡要概括即是:COOL。在Fincher這裡,“COOL”真正成為了一種美學風格,有著濃厚的後現代風範,一貫炫酷的片頭,凌厲穩健的剪輯,陰鬱壓抑而冷峻的暗色調,以及跌宕猛烈的戲劇張力,最主要的是:對現代社會尤其是資本社會道德規則、經濟秩序的無情諷刺和抨擊,這種批判性追求讓他具有強烈的毀滅重建欲,打破一切虛偽和欺騙,直視現代人的困境和人格異化。電影《Gone Girl》(消失的愛人,失蹤的女孩,控制)一如既往地保持了他鮮明的個人風格,水准上佳,劇情雖不燒腦但也足夠引人入勝,幾處劇情反轉讓觀眾瞠目結舌,本片圍繞著“婚姻”這一美國電影常見的故事主題,連帶了諸多子主題:女性主義、新聞輿論道德、中產階級價值觀等。


Fincher的電影中不乏非常堅強、冷酷、行動力驚人的女性形象,比如《Fight Club》的Marla Singer、《龍紋身的女孩》的Lisbeth Salander,進階到這部電影中的Amy Elliott Dunne (Rosamund Pike飾)她有著獨行殺手式的冷靜,福爾摩斯式的超群邏輯能力,美國麗人式的嬌豔可人,異形的媽媽Ripley式的強悍意志和行動力,是女性主義劍走偏鋒的終極形象與集大成者。在夫妻發生衝突時,Amy曾對她的丈夫Nick Dunne(Ben Affleck飾)說:“我不懂你為什麼非要激我變成我不想變成的人——作來作去的潑婦,控制欲極強的賤人(nagging shrew ,controlling bitch),我不是那樣的人,我是你的妻子!”Nick對經濟困境的消極應對和出軌,出於對婚姻和Amy時不時表現出的強勢與自主(比如她未和Nick商量,把大部分基金都支援了父母)的厭倦。發現Nick出軌,是Amy“變形”的導火索,這個哈佛畢業智商爆表的女人徹底成為了一個nagging shrew,controlling bitch——她一直不想成為的人。


Amy的人物設置非常耐人尋味,她是父母連載漫畫的主角原型,Amazing Amy這個和她同名同歲的虛構人物對她的生活構成了全包圍,對她的真實經歷進行虛構潤色,兜售給觀眾,最終成為消費主義炫目的符號。 —— Nick向Amy的求婚,也是在Amazing Amy這個人物的“結婚典禮”上(她的父母還指望她向媒體談談對Amazing Amy這個人物的看法)。如果說Amy消失的初衷是對婚姻生活的逃脫與對丈夫的懲罰,那麼在終極意義上,Amy是對整個人生和自我存在感的不信任,她有著明顯的反社會傾向:不是用暴力施暴,而是用智力嘲弄。在這種傾向背後,是她對自己生活的主控宣言:我才是我生活的主宰,我才是真正的Amazing Amy,我來決定我在你們心中的形象,你們知道的都是我想讓你們知道的。

五週年木婚之際,Amy突然消失,是後現代版的“娜拉出走”,同樣是因為壓抑和精神痛苦,但後現代在於她的絕對主動權和對電視媒體、大眾輿論的巧妙遙控。正如娜拉出走的文化命題熱火朝天時有人提出“娜拉出走後怎樣”,Amy出走後並沒有陷入困境,她向熒幕前的觀眾再次強調:一切都在掌控中。狂吃垃圾食品,讓自己身材走形,戴上眼鏡,染了頭髮,砸傷臉頰,延續著製造現場血跡、不同顏色的墨水寫日記、購買昂貴商品等手段,用嚴密的理性行為做偽裝,試圖隱姓埋名,暗中觀看丈夫一步步走向監獄,而自己漸漸走向自殺的終極目標。



在Amy全程嚴絲合縫的籌劃與操縱中,只有一件事跳脫出了她的可控範圍:汽車旅館裡的混混情侶。他們搶劫了她所有的錢,逼得她走投無路投奔舊情人Collings,而Amy的強悍與無與倫比的邏輯能力再次得以施展,她利用湖邊別墅的構造和設計,利用Collings的癡情與情慾,自導自演了性虐待囚禁的情節劇,殺人變成了正當防衛。而正是這一風波,讓她將計就計,娜拉出走後終於浴血而歸——回到丈夫身邊,然後繼續施展計謀,挽留婚姻,給自己一個可靠而安全的家庭世界。於是耐人尋味的是:一件不可控的突發事件,成了Amy放棄自殺轉而繼續沉淪、進一步操控的起因。生活之無常,世界之荒謬,才是這一切的操縱者,Amy,更像一個移動棋子的棋子。


除了夫妻這條主線,還有一條貫穿全片的副線:電視節目的追踪報導。現代新聞傳播與道德的關係,新聞傳播對大眾心理的蠱惑性,新聞對人類不斷走向癲狂的異化過程的推波助瀾的作用,這些主題許多電影都討論過。比如Sidney Lumet的《Network》(電視台風雲,廣播電視網, 1976年),Darren Aronofsky的《夢之安魂曲》(Requiem for a Dream, 2000年),甚至國內陳凱歌的《搜索》與日本中村義洋的《白雪公主殺人事件》,都是針對新聞輿論與大眾道德的關係進行討論。相比同主題電影中主人公與新聞媒體的不對等關係,《Gone Girl》把這一主題引入到新層面:主人公與新聞輿論之間的機巧博弈。Nick在律師Tanner Bolt的幫助下,開始從被動轉向主動地和新聞媒體合作,自覺控制大眾口碑,而妻子Amy則更是全程操縱新聞媒體(包括丈夫、家人、警察),從密謀製造丈夫的兇殺假象,到籠絡無腦的孕婦鄰居,再到殺死對自己一往情深的Collings,一直到自己強行維持早已破裂的婚姻:“被傷害、被強奸的妻子拼死回到丈夫身邊,而他卻棄她而去。他們會毀了你。”他們成了奇特的電視明星夫婦,在大眾面前曬幸福成了他們的義務,Nick罵那些觀眾是Amy的groupie(意指瘋狂追星的超級粉絲)。 ——正如律師Bolt感嘆的說:“你們夫妻倆該去演一檔電視真人秀。”



Amy和Nick之間的戲份,很有“黑色電影”的元素:聰明絕頂的蛇蠍美人把男人騙得團團轉,最終致其於死地。Amy對丈夫的懲罰過程,正是對他實施精神閹割的過程,Nick自始至終都沒有成為掌控者,先是在Amy的陷阱裡一步步淪陷,而後在新聞輿論的壓力下一步步屈服。律師Bolt是全片唯一可以和Amy交手幾回合的存在,他幫助Nick在陷阱中站穩腳跟,並成功地將輿論引向對Nick有利的方向,正在這時,Amy歸來,殺妻案不攻而破,他拿錢走人,將Nick留給他美麗而恐怖的髮妻。 —— 這個角色極其有趣,高效敏捷收錢做事的資本主義既得利益者,只有不帶感情的超凡思維,才能對抗Amy的天才邏輯。Amy這個人物最深沉的矛盾性由此而出:她的思索方式行事風格,與愛和感情南轅北轍。愛是非理性的,是與邏輯決然無關的,邏輯永遠無法贏得愛,走心的意思是:讓不斷盤算、設計、操控的大腦停下。愛在於心,不在於大腦(和它自帶的智商、邏輯)。


這是個絕佳故事,犀利冷酷,劇情跌宕起伏多次反轉但難尋邏輯上的硬傷——畢竟是David Fincher,不會犯這樣的錯誤。這部電影在立意上頗為生猛,這是一種戲劇邏輯的生猛,而沒有像《搏擊俱樂部》一般提出全新的世界觀和價值觀,這種邏輯意義上的生猛造就了本片酣暢淋漓的觀影愉悅,但沒有顧及本片更深意義上的主旨:娜拉出走了,回來了,然後呢?Amy在淋浴時說“我要讓所有人知道你帶給我的痛苦”,身上的血跡順水流下,她彷彿洗乾淨了自己的罪過。兩人的世界還剩下十一萬美金的信用卡債務,還有王牌律師的天價訴訟費,和早已同床異夢的婚姻空殼,更別說Amy肚中的孩子。


如果說Amy有惡的一面,這惡就是她過於依賴邏輯,心早已如死灰。那麼,她這一切的目的何在?表面上Amy馴服了自己的愛人,牢牢掌控了婚姻,心機稠密戰勝了心不在焉,但這勝利代價之慘痛,之無意義,大家心知肚明。


又或許,Amy的滿足感正來自於這種運籌帷幄把一切的虛妄。



**圖片及影片採自於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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