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鹿獵殺》─ 理性中透著冷血的父權主義

近日留意到這部2017年很出色的電影,居然於這幾天才在港澳上映感到有點意外。筆者在數月前已經觀賞了這部IMDb7.1/10,Rotten Tomatoes爛番茄新鮮度為80%,2017年康城影展最佳劇本獎的恐怖驚悚劇情片,這裡跟各位分享一下。


繼《Dogtooth》(2009年, 《犬齒之間》)之後,希臘導演Yorgos Lanthimos又給我們帶來了一則家庭寓言故事。 《聖鹿之死》(筆者認為比 《聖鹿獵殺》這個戲名好得多)套用希臘神話中阿伽門農(Agamemnon)與伊菲革涅亞(Iphigenia)的故事講述了一個現代復仇與獻祭的故事,導演採取的表達方式比較,導致本片的內涵過於隱晦。許多觀眾認為這只是一個簡單的同態復仇故事,指責導演故弄玄虛。

筆者認為,本片實際上講的是現代家庭模式下父權的複歸。在壓抑的俯拍攝影和低沉的提琴伴奏下,影片氛圍逐漸變得瘋狂、失序,結尾戛然而止,構建出一個恐怖的父權制異托邦。從這一角度看,本片與《Dogtooth》一脈相承。


歐里庇得斯(Euripides, 希臘三大悲劇大師之一)為我們講述了阿伽門農的神話:進攻特洛伊前夕,阿伽門農獵到一頭公鹿,便吹噓自己的槍法堪比狩獵女神阿爾忒彌斯(Artemis),此舉引起阿耳忒彌斯不滿。預言稱只有獻祭阿伽門農的長女伊菲革涅亞,才能平息女神的憤怒。阿伽門農便將伊菲革涅亞騙至自己的營帳,告知伊菲革涅亞要將她犧牲的事實。伊菲革涅亞表示,願意為了民族的利益犧牲自己。祭壇上,在伊菲革涅亞的頸項即將被刀斬斷的那一刻,突然一頭公鹿取代了她的位置,伊菲革涅亞消失無踪。伊菲革涅亞的母親克呂泰涅斯特拉(Clytemnestra)與幼弟俄瑞斯忒斯(Eumenides)親眼目睹了這一過程,這為後來的悲劇埋下了伏筆。


在歐里庇得斯的故事裡,伊菲革涅亞作為長女,承擔了父親的罪孽,而母親和幼弟目睹她的殘酷命運卻無能為力。這一故事向來被解讀為父權制下女性的悲慘處境。 《聖鹿之死》套用了這一神話模式,Doctor Steven Murphy即是阿伽門農,長女Kim即伊菲革涅亞,而妻子Anna和次子Bob則分別為克呂泰涅斯特拉和俄瑞斯忒斯。但影片又作了很大改動,在Steven“俄羅斯輪盤賭”式的選擇中,次子Bob,而非長女Kim,最終犧牲。


在歐里庇得斯的原作當中,擔任父親角色的阿伽門農狂妄、自私,在獵殺公鹿之後口出妄語,產生的罪責卻讓長女伊菲革涅亞承擔。他使用卑劣的謊言欺騙伊菲革涅亞,進而試圖用所謂的“民族大義”打動她,實際上剝奪了伊菲革涅亞的選擇權。在《聖鹿之死》當中,Steven Murphy的所作所為與阿伽門農類似。由於Steven “喝了一點酒”,Martin的父親在手術中死亡;當Steven從Martin口中得知自己家庭將要面臨的不幸後,他決定在兩個孩子中挑選出一個“獻祭” ,甚至前往學校詢問老師的觀點:“您更喜歡哪個孩子呢?”

從這裡開始,Steven的“獻祭”不再是完全被動的、無能為力的,通過“挑選”這一舉動,他實際上掌握了家庭中的生殺大權。由於現代人的道德束縛,Steven最終無法做出獨斷的選擇,只好選擇用“俄羅斯輪盤賭”的方式決定生死。在三次轉圈當中,持槍的Steven儼然已成為劊子手。這比阿伽門農遵從預言犧牲長女更加殘酷:當Steven擁有“選擇”的權力時,他已不再是無力對抗神意的“人”,而是擁有阿爾忒彌斯所賦權力、傳達阿爾忒彌斯旨意的“祭司”,父權被“神化”了。


母親Anna作為克呂泰涅斯特拉的化身,始終以一個脆弱無力的形像出現。在影片開始不久,夫妻做愛的場景中,Anna的姿勢耐人尋味:她仰躺在床上,暴露出纖長的頸部——易受致命傷的部位,一如伊菲革涅亞在祭壇上的姿勢。隨後Steven把Anna拉到身邊,她就完全被他所控制了。


孩子們被接回家之後,丈夫的“命令式”語氣成了導火索,夫妻間爆發了一場爭吵。在Steven口中,將孩子接回家是他的“妥協”之舉,這暴露出,同樣作為醫生的妻子的意見根本不被重視。從Martin口中得知丈夫“出軌”後,Anna對Steven提出了質疑,最終卻不了了之。筆者認為這是影片的一處不足,影片安排了Martin母親勾引Steven的情節,卻僅僅在夫妻爭吵這一段落中被提及,對情節的發展並未起到顯著作用,Martin母親的角色顯得非常空洞,其像徵意義難以辨認。


從得知家庭即將面臨不幸,到最終被綁在椅子上瑟瑟發抖地等待命運,母親Anna始終未展現出充分的自主意識,而是作為丈夫的“附庸”,似乎扮演著一個無足輕重的角色。她不能保護自己的孩子,甚至無法把握自己的命運。在埃斯庫羅斯(Aeschylos, 古希臘悲劇詩人)的悲劇《阿伽門農》中,克呂泰涅斯特拉怨恨輕易捨棄女兒性命的阿伽門農,最終聯合情夫將其殺害。而本片在兒子Bob被殺死之後,以Steven和妻女的家庭復原作結,並未刻畫Anna的心理狀態,使她陷入徹頭徹尾的“失語”。


《聖鹿之死》當中的長女Kim是一個充滿矛盾的角色,她比伊菲革涅亞的形象更複雜。初見Martin時,Kim對他說自己剛來了初潮,後來他們在Murphy家約會時也提到了Kim的生理期。這可以解讀為少女金的性意識萌動,似乎是近年來西方電影中很百搭的一劑調味料。在情慾衝動與註定毀滅的命運糾纏當中,Kim作為伊菲革涅亞的化身,“獻祭”的悲劇況味更加凸顯出來。


但Kim和母親Anna不同,她並非完全屈從於父親的威權之下,而是充滿矛盾,在脫軌與臣服間搖擺不定。Kim最像伊菲革涅亞的一刻,莫過於倚在父親身旁主動要求赴死,講出一長串“深明大義”的獨白。而Kim從被Martin吸引,到開始抽煙,並對母親出言不遜,直到最後關頭仍幻想和馬丁一起離開,導演又使我們意識到到,脫軌的衝動和保守的中產階級意識在相互拉扯,囓噬她的內心。這使得片尾家庭的復原,看上去並不可信。

神話只是一具空殼,“聖鹿”只是一個幌子。阿伽門農的罪孽在現代社會復現,相比幾千年前,女性的“失語”狀態並未得到扭轉,父權再一次回歸。 “聖鹿”之死究竟是阿伽門農的罪孽,還是神的旨意,抑或是不可預料的命運? 《聖鹿之死》本質上是一則恐怖的現代家庭寓言。在阿伽門農的罪孽得到救贖之後,父權主導的家庭能否維繫,女權的反抗何時到來?影片並沒有呈現給我們一個終局。




**圖片及影片採自於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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