濁水難變清泉
濁水漂流,我的理解是混濁的水,不一定是污水,但仍然可以漂流,或者仍有權利漂流。漂流這用詞非正能量,生活要漂流的人,一定不安穩,甚至不快樂,有着萬般無奈,也帶着唏噓。電影沒有刻意美化露宿者,只是說人皆有尊嚴,他們是社會的最底層,卻不代表可以任意被人當地底泥般踐踏。若果可以平穩生活,又何需漂流。
(以下劇透,盼入場看完電影的朋友才看)
輝哥在電影開幕就從監獄出來,被獄卒警告不想再看見他進去。進出囹圄,是露宿者的日常。在有瓦遮頭的地方睡覺,監獄在某程度來說比起街頭安穩。他出獄後第一件事不是改過自身,而是街友請他打一枝毒針。這些畫面,是鐵錚錚的描繪出露宿者那種沉淪的旋渦,相信這是其中一個被標為三級片的原因。
政府派員半夜洗街,在未有事先通知下,野蠻地將街友的物品放進垃圾袋,當作垃圾般扔進夾斗車,當中包括輝哥跟他兒子的合照。這下觸怒了輝哥,他從車斗中取回那個膠袋,倒出個人物品,取回那張合照,爆粗臭罵那個不近人情的警察。這一幕看得人心痛,不但突顯政府的無良,欺壓露宿者不是光明的事,卻又有一班沒有靈魂的公僕唯命是從,讓人看得火大。
露宿者很污穢,電影沒有刻意美化他們。我在深水埗工作時也看過他們在公園的草叢小便,當街當巷的,而電影裡,隨處便溺不只一次出現,有時受藥物影響,但也有時是成了習慣。那種真實呈現,減少了觀眾對他們的同情,而是站在他們的角度,在最軟弱最脆弱的社會低層的一群人,如何對抗政府那種不合理的打壓。
社工替他們與部門打官司,爭取合理權益及賠償。輝哥則要一句道歉,是對踐踏尊嚴的回應。
輝哥的墮落,電影只從側面描寫讓觀眾去猜,即使戲中安排輝哥接受傳媒訪問,他也不願談及他的故事。而是透過他到道觀去拜祭他的兒子,就是那張曾被人丟進垃圾袋內的合照,每一次去他都會喝酒和流眼淚,作為一個父親,失去兒子是對人生最大的打擊,而他唯一可以做的,是定期來祭祀,被人斥責逾期未能繳交牌位費,他低聲下氣地請求通融,那種沒有靈魂的人生,活生生地描繪吸毒流落街頭的輝哥,在底層生存着,背負着沉重的兒債,以及一副痛不欲生的軀殼。
電影由好戲之人擔任主要角色,吳鎮宇飾演的輝哥演技不俗,但對比起老爺謝君豪,還是有點差距。老爺的角色是越南人流落香港街頭,心結也是兒子,只是他的兒子生死未卜,是老爺的生存意志。後來社會替他找到身在挪威的兒子,更透過視像對話破鏡重圓,他知道兒子成為建築師,也育有兩兒,心感安慰,也了結了多年來的心結。
老爺作為男人卻不能養育兒子成人,更不能給他安穩生活,如今自己流落街頭,得知兒子安好後,已經沒有面子再見他,羞於自己的落泊及無能,他選擇走上絕路。我看到這一幕鼻頭很酸,我一度想像大團圓結局是他兒子從挪威帶着孫兒來到深水埗探他,然後接他去挪威安享晚年。
老爺當然覺得自己沒資格再見兒子,也不想成為兒子人生的污點。唯一的方法是讓自己投進污濁的海水裡,讓自己的殘生隨濁水漂流,與那些BBQ大團員結局的電影形成平行時空。這也是電影的突破,也讓人反思,一個人的人生變了濁水,是不是還能夠透過改過反思而變回清泉。
輝哥憤世嫉俗,卻也有一刻痛愛別人。街頭吹口琴的木仔與他的相處是最令人窩心的時刻,輝哥痛罵深水埗是窮人住的地方,近年卻不斷起高樓,高樓建成後,窮人更無處容身,何況是連家也沒有的流浪者。木仔的身分神秘,很有義氣,輝哥說想看高樓,他偷進地盤操作吊機,將輝哥升至數十層樓的高空,讓他看深水埗這個窮人之地的銳變,很諷刺,卻帶點浪漫。
露宿者不是要大眾同情,電影也沒有隱藏他們的醜惡。我想電影希望帶出的訊息,是無論濁水或清泉,都有着一樣的尊嚴。生而平等,不要因為他們藏污納垢,不事生產,自甘墮落,就可以肆意踐踏欺凌。他們的確就是常人眼中的爛泥,即使不能成為玫瑰的養份,也不需被人橫蠻的狠狠地踩。
他們擇居的天橋底,對我來說十分深刻。我不只一次到那地方工作,偌大的空間既不平整,也不作公園讓市民享用,而是刻意去弄一些古怪的石磚及突出的石牆裝置,目的顯而易見,是即使荒廢也不讓露宿者佔據。看到許多影評的留言也痛罵電影不必美化露宿者,他們當街吸毒便溺,把周遭弄得烏煙瘴氣,是對當區居民的大困擾。留言者大多來自深水埗,也許是購入新樓的業主,也許是住在附近的街坊。
我覺得電影沒有美化他們,也沒有要觀眾同情。是帶出那種生而平等,他們要為自己的墮落付出代價,而人與人之間要互相尊重,每個失意的人都有令他不能重生的悲慘故事。輝哥的兒子早逝,他每次拜祭都流下男兒淚,可見那件事在他心裡的傷疤大得不能用餘生覆蓋。最後他們的官司贏了,但政府只願和解及向每人賠償2000元。
其他街友樂於接受賠償,只是輝哥想要一句道歉。要政府向街友道歉,無論在哪個時代都艱難,輝哥那份被街友認為的固執,令他被人離棄。結局很悲慘,也很現實,熊熊大火,愈燒愈烈。燒光了那間僅餘的木屋,燒焦了躺在屋內的輝哥,他那句要求的道歉,卻永遠得不到回應。
註:圖片取自互聯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