庖丁解床
獨個兒面對一張5呎闊的床褥,我的任務是要從三樓搬到樓下,然後再將之送往垃圾站。必須完成這項最後的村屋任務,我嘗試咬緊牙關抬起,只能勉強抬離床架些微空間,我在出發到舊屋前已有後備方案,並且帶了一把鐵鋸,心裡有着一個打算,就是要把床褥化整為零,古有庖丁解牛,今有庖丁解床,正確來說應為解床褥。
看着沒有了床單的床褥,原來她不知不覺間被我和不如睡了快8年。這些年都在她身上躺着,度過了許多個安眠夜。由那年決定買一張大床開始,我們就離不開大床,無論生活怎樣轉變,我們的大床都似乎不會變硬,不會變得不舒服,直至我們那夜最後躺在她身上,輾轉反側,就像她知道我們要別離那樣,是驟然睡得不好的一夜。
那天起床後,我和不如決定把床單棄掉,當掀開床單的一刻,我感覺床褥是赤裸的,頃刻感覺她額外冰冷。也許因為自此再沒有我們的溫度,也令她的意義和價值去到盡頭。我不希望讓別人睡在她身上,也不想她服務我們以外的主人,更不想她風餐露宿,整份被棄置在垃圾站裡,被污物沾濕,被垃圾賦予臭味。
我決定了,寧願狠心地將她解體,讓一切一切都回到初心,回到最初的起點,讓她由始至終都只會服務我和不如,然後讓她也快樂的歸去。我把鐵鋸狠心地在她身上鎅了數下,鎅出了一個缺口,然後用廚房剪刀把她的表皮剪開,當我一層一層地剪時,腦海揚起楊宗緯的《洋蔥》,如果我願意一層一層一層的剝開你的心,你會發現我的心其實也在痛,原來床褥小姐的結構不簡單,那不是洋蔥所能給予的層次,而是海綿和彈簧的結合,那一排又一排,整齊粘在一起的彈簧,原來是承托了我們許多年的核心。
床褥被我狠狠地解體,我把剪開的表皮一塊又一塊地拋到樓下,就從露台向下拋,然後看着碎片攤在草地上,內心有一種難以形容的不捨。當床褥只剩下中間的彈簧時,我一時苦惱不知如何處理,卻又很想再次躺上去,感受那種彈性及承托。原來沒有了外皮的包圍,彈簧層是會深深陷入去,然後再慢慢回彈起來,那感覺極有趣,有點像彈床,有點像浮在死海。
我很傻的看着天花笑了一笑,然後拿起手機對着臉自拍。跟床褥的最後自拍,的確有點傻,那個自拍角度也有趣,原來這數天不停搬運和執屋,令原本很少長鬚的我,下巴長了較濃密的鬚。我雖然無法像包公那樣撫摸下巴的長鬚思考人生,卻能躺在床褥的彈簧上回味過去8年的村屋生活。
其實,床褥小姐見證了我的人生許多重要時刻,由當初決定與不如租村屋,那時她已是我的未婚妻,到我們新婚之夜,再到我們變成三個人,其實甚少與小豆一起睡在大床上至天亮,她由嬰兒開始已經習慣一個人睡,也很少像其他孩子那樣偶然拿着毛公仔過來找我們睡。
我後來把彈剪成三大份,逐個彈簧剪開,我還特意將其中一個彈簧剪了出來,放在地板上,托着腮欣賞了30秒。我好像有對着彈簧許願,不知道這個願望會否如願,但相信那個時刻,全球對着彈簧許願的人,只有我一個。 將彈簧搬上手推車推去垃圾站時,遇到這8年來每次我走過都總會狂吠我的黑狗,這天牠吠得特別大聲,我也很大聲的叫牠收聲。我已經不會再被你吠,而我也不會再走這條小路。好像很威風那樣,其實我這8年來都為了避開這隻黑狗,而故意繞道走另一邊。
這些回憶有苦有甜,我不知道床褥小姐是否喜歡我的決定,但至少她不會再被其他人睡在身上,而且也不用在垃圾站慢慢變臭。她的部件會重生,她的人生精彩而快樂,因為她一直是我和不如的最愛。
告別床褥後,我也告別了這個舊家。來到真正屬於我們的一磚一瓦,一切都比想像中着緊,床褥當然也有新的,而她相對舊床褥,少了半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