駛進油站的Tesla

陽光熾烈的正午時份，一輛黑色Tesla駛進高速公路旁的油站裡，令一眾加油員感到愕然。
「電動車駛進油站，要不要為他加油？」小陳向拍擋老林詢問。

老林拍拍小陳的肩膀，幽默地說：「你可以向司機說聲加油！」

Tesla駛進油站不出奇，油站提供的服務不止加油，還有打呔氣及便利店，若然人有三急，油站也酌情讓司機借用洗手間。小陳當然知道電動車不是來加油的，他也不必要跟司機說聲加油，只是工作苦悶，找一個話題解悶。他靜靜觀察，究竟車主需要打呔氣還是想借用廁所。

司機是個親和的中年男人，一頭烏黑亮澤，梳理得整齊又好看的頭髮，穿着Giorgio Armani西裝，他將車停泊在一個不妨礙其他車輛的空位，下車後從容地向加油員點頭微笑，然後走進便利店。

不消兩分鐘，他就持着一個滿載的環保購物袋步出店門，笑容滿面地向加油員說聲「再見」，也禮貌地指不好意思短暫佔用了油站的空間。小陳也向那男人打了招呼，他並不介意男人進油站而不加油，因買東西也有消費。
小陳日復一日工作，想不到一星期後的相若時間，那輛黑色Tesla再次駛進油站。下車的中年男人依然和藹可親，穿着名牌西裝的他一點架子亦沒有，他將車停泊後，又再走進便利店購物。今次大約5分鐘後才看到他步出店外，他除了挽着購物袋外，更買了兩枝津路，分別遞給小陳及老林，說他們工作辛苦，請他們喝一點飲料。

小陳也是頭一次有客人請他喝飲料，他接過後連聲答謝，也詢問了男人怎樣稱呼，下次來到可以替他簡單清潔一下擋風玻璃。男人親切地說，他叫陳亮，朋友都叫他亮哥。小陳稱自己也姓陳，可以認識到亮哥也是榮幸。

黑色Tesla駛出油站後，小陳也扭開津路的蓋喝一口冰涼的烏龍茶。他常聽朋友說駕駛Tesla的司機大多態度惡劣，有的甚至目中無人。亮哥的親和改變他的想法，所謂樹大有枯枝，更何況香港有成千上萬輛Tesla，會駛進油站而非「混吉」的Tesla，相信背後有重大原因。

***

再過了一星期，小陳幾乎在同一時間再見到亮哥將車駛進油站。他已經主動走到車旁，向亮哥打招呼，又仿傚亮哥的招牌微笑，向他展現親切笑容。亮哥下車後向小陳打了招呼，然後又走進便利店購物。這一次，他買了朱古力請小陳和老林吃。
多次見面後，小陳開始習慣亮哥是個熟客，便利店應該有吸引他購買的物品。他亦禮尚往來，趁亮哥購物時，特意拿來工具為他簡單清潔擋風玻璃。這種往來持續半年，小陳與亮哥成為朋友，若油站工作不繁忙，亮哥也會逗留多一會兒，與小陳多聊幾句。

到了農曆新年，年中無休的油站便利店亦出現亮哥的身影。他來到油站停好車後，並不是走進便利店，而是淘出多封利是，逐一向油站職員派發，並向大家說新年快樂。小陳接過利是後，除了連聲答謝，也好奇地問亮哥新年期間如何跟家人過節。

亮哥說他是個單親爸爸，只有一個兒子，太太早年離世了，故此也不會大肆慶祝，簡單與兒子吃團年飯就算。從他的語氣中感受到，他是個很疼愛兒子的爸爸，說不定每次定期來到油站購物，都是為了兒子。

小陳並沒有詢問亮哥定期到油站，究竟是為了買什麼東西。亮哥亦從不向他們透露定期去油站便利店購物的原因。不過，小陳始終按捺不住，唯有詢問負責收銀的小意。

小意稱亮哥是個很好的顧客，除了每次購物都極有禮貌外，也會主動詢問可否買飲料請職員喝，他每次付款總是笑容可掬的，大概是個全世界最快樂的大叔。
「那他究竟買些什麼呢？」小陳希望快點知道答案。

小意從貨架上取來一罐綠色包裝，印有______兩個中文字的罐裝仙草。亮哥每次來都會買7到8罐，這是香港人常說的涼粉，但這罐仙草是台灣進口的，聽亮哥說外面斷貨了，他花了很多時間才找到這兒，發現目前只有我們這一家油站會定期入貨。

亮哥說他買這種仙草的原因很簡單，因為兒子很愛吃。小意說，亮哥有時會向她展示跟兒子一起吃仙草的照片，每一次，父子倆都會笑得很幸福，「他是我看過最疼愛兒子，以及最能感受到兒子給予他快樂的父親。」

小陳終於明白亮哥總是掛着微笑，原來是來自他相依為命的寶貝兒子。

***

這種亮哥為兒子定期買仙草的約定，成為小陳及小意工作的油站的一道美麗風景。亮哥依然可親可敬，知道小意把他的購物清單告知小陳後，也就每次都分享一些生活照予他們看，讓他們都感受那份和煦。

有一次，亮哥比起平時來的時間遲，差不多黃昏才來到。他進店購買了7罐仙草後，拿着購物袋步出店門時，突然問小陳及小意，有沒有時間陪他吃一次仙草。
小陳及小意剛好到了下班時間，他們也很想嚐一下這種仙草的味道，於是答應了亮哥的請求。

二人上了亮哥的車，Tesla駛到郊外一個露天停車場停了下來。亮哥拿出那袋仙草，分別遞給小陳和小意各一罐。

「我們一起拉開鐵環，膠蓋上有一枝膠匙，吃用很方便。」

亮哥熟練地打開仙草的蓋，也教小陳和小意開啟。第一次吃這種仙草的小意，看着黑色的啫喱，起初不太喜歡，她合上眼睛品嚐它的味道。意想不到的是，這仙草的味道甘中帶甜，而且口感極爽，讓人有一種幸福的清新。

小陳也不客氣吃着仙草，很快就吃了大半罐。

正當他們吃得津津有味之時，小陳才發覺亮哥吃得比較慢，他吃一口後會看着仙草思考良久，才會再吃第二口，仿似細味佳餚般，用最慢的速度去品嚐。

「亮哥，為什麼要請我們吃仙草，那你兒子豈不少了2罐？」小陳忍不住問原因。

「仙草可以再買，我想你們陪我吃一次，感受這種味道。」亮哥溫婉地說。
「你們知道嗎，我兒子最喜歡我餵他吃仙草，通常他只能吃兩三口，其餘的都是我吃。他吃仙草時總會帶着微笑，笑得很快樂很甜，我就是喜歡他的微笑，也告知自己無論工作或生活上遇到任何難處，只要想到他的微笑，我就能欣然面對。」亮哥娓娓道來他與兒子的事情，小陳及小意就聚精會神聽着。

亮哥拿出手機，向二人展示一張兒子正在吃仙草的相片，他滿口都是黑色啫喱，笑得很快樂。

小陳及小意透過照片，感受到亮哥兩父子的天倫之樂。那天亮哥分別將小陳及小意送回家，還把這次買來，尚餘下的四罐仙草，都分別送給他們，聲稱稍後會再去油站購買。

***

亮哥買仙草的約定沒有改變，這天中午，他又駕着Tesla來到油站。

他沒有第一時間走進便利店，而是請小意出來，跟小陳一起來陪他聊聊天。比起往時的從容，這天的亮哥明顯比較拘謹，而臉上的笑容，也比較生硬。他依然說起兒子，也向他們展示兒子吃仙草的相片。

不過，小陳早就留意到，亮哥兒子的臉色比常人蒼白，而且頭頂總是戴着冷帽，這一次看見的相片，比起之前的更慘白。小孩雖然笑得璀璨，卻看得出他有點虛弱。
小陳察覺到亮哥的情緒跟往常不同，遂鼓起勇氣問他，「亮哥，請不要介意我這樣問，你兒子的健康是否較差？」

亮哥像早就知道他會這樣問，仍然竭力保持微笑地回答，「他患末期血癌，什麼東西都吃不下去，唯獨能夠嚥得下的，就只有這款仙草。」

聽到亮哥面不改容地道出兒子的病況，小陳內心十分驚訝。他馬上安慰亮哥，稱現時醫生昌明，小孩的生命力頑強，說不定仙草就是他的救命丹。

亮哥聽到拍了拍他的肩膀，幽幽地說：「兒子在上月離世了，只有9歲。」

小陳完全不敢相信，眼前樂天知命，總是掛着微笑的亮哥，竟然剛經歷了失去兒子的惡耗。

小陳忍不住掉下眼淚來，而站在他身邊的小意，已用紙巾在拭淚。

「傻孩子，不用哭，兒子早就接受命運安排，我答應過他一定要時刻保持快樂，而仙草就是我們之間的聯繫，我每一晚吃過仙草後，都能感受到他在我身邊，陪我聊天。」亮哥依然冷靜，保持鎮定。
「你意思是，兒子離世後，仍然繼續買仙草嗎？」小意抹乾眼淚，向亮哥問道。

「這是我跟他聯繫的仙草，這是一定要買的，也一定要吃。」亮哥準備好環保袋，一如以往走進便利店。

小意跟在他背後，也走進店內。

「小意，麻煩你，我想要7罐仙草。」亮哥察覺貨架上未有擺放仙草，有禮地請小意代為去貨倉取貨。

「請等我一會，我馬上去貨倉取貨。」小意知道此刻的亮哥，比起從前的他更需要仙草。

然而，她找遍了貨倉，卻一罐仙草也找不到。

她心急如焚，馬上致電公司採購部同事了解情況。經過一輪查找後，她獲告知公司已停止採購這款仙草。

「什麼？不會再入貨？」小意聽到這消息後，忍不住大聲反問採購部同事。

她的聲線很嘹亮，令站在便利店的亮哥也聽到了。
小意被氣得漲紅了臉，氣沖沖地回到便利店。

她向亮哥說聲了對不起，便利店不會再銷售他要的仙草。

總是笑容滿面的亮哥，此刻的臉色變得鐵青。他強行擠出笑容，卻很快被內心湧現的情緒壓下去，他親和的臉竟一下子被眼淚蓋過，就如三十年沒有哭過一樣，海量眼淚自他的眼框中瘋狂滲出，如滂沱大雨般傾瀉而下，那種落淚帶着失去愛兒的男人悲痛，失去了與兒子的唯一聯繫後，亮哥歇斯底里地崩潰了，他痛苦地跪在地上，不停地，喊破了喉嚨在哭，哭得全身顫抖，哭聲傳遍了整個油站。

那輛這9個月來定期停泊在便利店外的黑色Tesla。

這一天，停泊的時間，也是最長的一次。

完。


註：圖片取自互聯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