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沉
許久沒有搭巴士,我討厭戴着口罩乘搭公共交通工具的感覺,可以想像這三年來,市民的忍受能力是何等高超。為了工作而選擇了乘搭271,在尖沙嘴廣東道回大埔,在總站上車的我,選擇了坐在最前排靠右的窗邊位。上車後,我發現手機的電量餘下大約10%,留意到窗邊有一個充電位,於是我從袋裡取出充電線,為手機充電,我也閉目養神,為自己充電。
當我迷糊之時,突然感到有人用手輕輕拍我的肩膀。一把溫柔而略帶焦急的女聲向我說,「先生,不好意思,可否借用一下你的充電線,我手機沒電並關機了。」
我揉揉眼睛,然後轉過頭去看着她。戴着黑色口罩的她,雙眼有着懾靈的魔力,那明亮的雙眸略帶紅絲,從她的眼神就已經感受到她的焦急,就如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在等她那樣。
我二話不說拔掉原本插着自己手機的叉電線,並把插頭遞給她,請她隨便用。她用充滿感激的語氣答謝,然後馬上接駁自己的手機。黑色屏幕中顯示一個蘋果圖案,然後黑屏漸漸亮起來。
「科技真的日新月異,想不到連巴士也為人提供免費充電服務!」我隨便跟她說句話,想打開話題。
然而,她只是聚精會神看着電話屏幕,似乎沒有聽見我在搭訕。
我唯有裝着若無其事,望出窗外。然後還是忍不住,轉過頭去看看她,想知道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何要急着為手機充電。
她右手拿着手機,聚精會神地看着屏幕,左手卻握着一個盛載食物的牛皮紙袋。一份食物的香味自牛皮紙袋中滲出來,我很記得那份味道,是雞蛋仔。我再細看那個紙袋,竟然是我熟識的陳叔炭燒雞蛋仔,自從6年前被人不停檢控及舉報後,聽說他在尖沙嘴某死場租了一個舖位,有限度地製作他的炭燒雞蛋仔。
嗅到這份味道,我真的很想問那個女生,在哪兒可以買到陳叔的雞蛋仔。
她的手機重新開機了,屏幕卻彈出一個訊息。也許我的眼力太好,我看見那句訊息。
「Sink 走了,他等不到你來.....」
她看着手機屏幕,並沒有進行任何動作。過了數秒,豆大的淚水滴在屏幕上,淚水將屏幕沾濕了一大半,那句訊息,亦被淚水覆蓋後變得相當模糊。
我作為一個陌生人,當然不可以借個肩膀讓她挨一下。但我可以做的,是從袋裡取出一片紙巾,然後遞給她。
她起初無動於衷,後來接過我的紙巾,輕輕拭淚。她傷心欲絕,想必是身邊一個重要的人離開人世,而她不能趕及見他最後一面。我在想像,既然是如此重要的時刻,為何還要專門走到尖沙嘴去買雞蛋仔,即便買雞蛋仔後,為何還要選擇乘搭相對較慢的巴士,而不是的士。
***
「陳叔,終於找到你了,你還記得我嗎?」Float在尖沙嘴一間商場的暗角裡,對着一頭白髮的老闆說。
陳叔一邊製作他的炭燒雞蛋仔,一邊細看眼前這個能夠叫得出他名字的年輕女子。
「六年前,西環山市街的石樓梯,一個中學男生帶着我來找你買炭燒雞蛋仔。」Float邊說邊拉下她的口罩,讓陳叔看清她的樣貌。
陳叔發出「啊」的一聲,「你就是當年岑灝同學帶來的女同學!」
Float豎起手指,稱讚陳叔記性不俗。
「岑灝當年的一篇文章,改變了我們一家的命運。我和太太及兒子重逢,大家和好如初,兒子去年更親自為我租下這店,支持我繼續賣炭燒雞蛋仔!」陳叔娓娓道來他的故事,岑灝那篇「陳叔與他的雞蛋仔」,就是陳叔太太回港重新教書後,收到最震撼的學生功課。
「我還未曾介紹我自己,我叫Float,意思就是飄浮。」Float與陳叔一見如故,才想起陳叔並不知道她的名字。
陳叔笑容可掬的跟她念了一次Float。然後不等她要求,已着手為她製作一底加入大量椰絲的炭燒雞蛋仔。
「對,岑灝同學呢,為何他沒有來?」陳叔也想再見這小子,希望親身答謝他。
「他啊,身體不聽話,還在醫院躺着呢。不過,他拜託我來買一底炭燒雞蛋仔給他吃,還說吃後一定可以龍精虎猛,然後就會來跟你聚舊!」Float向陳叔說了Sink有病需留醫,並無告知他Sink身患絕症,已病入膏肓,她說完後勉力擠出一點笑容。
「很好啊!這底特別版的炭燒雞蛋仔是我專誠為他製作的,請交給他,記得叫他吃過後一定要回來找我哦,我很掛念這小子!」陳叔樂天知命的開朗性格,總是感染着身邊人。
Float嗅到雞蛋仔那撲鼻的芳香,已想像Sink品嚐時那個滿足的樣子。
陳叔將這份雞蛋仔包裝好,他的牛皮紙袋上印有「陳叔的炭燒雞蛋仔」字樣,也有地址及電話等資訊,讓有興趣的人前來光顧。
他把雞蛋仔遞給Float,已先旨聲明這是請岑灝和她吃的雞蛋仔,不准付款予他。
Float也知道陳叔的性格,沒有勉強付款,連聲答謝後,就轉身離開。希望Sink咬下雞蛋仔時,仍有微溫。
「忘了問一句,Float你跟岑灝,是對小情人吧?」陳叔叫停了正離開的Float。
Float轉過身來,向陳叔點了一下頭,說了聲「是」,然後就急步離開了。
***
「Sink昨天還精神奕奕,嚷着要買我們中學時一起吃過的炭燒雞蛋仔。」女生啜泣了大約10分鐘後,終於開口跟我說了第一句話。
「Sink想吃陳叔的雞蛋仔,然後你就去買了?」我問了一個很蠢的問題。
「我想他在離開前,可以再吃一次陳叔的雞蛋仔,這是我們之間最甜的回憶,也是我對他的承諾。」Float說了很多話。
她沒有要趕迫的意思,也許Sink永遠下沉了,她無論怎樣加快腳步,看見的,都只會是他冰冷的屍體。我和她巧合地在同一個巴士站下車,她提着那份雞蛋仔,問我可否陪她到一個公園坐下來,她不想拿着雞蛋仔去醫院,想把它先吃完。
我反正沒要事要忙,答應了這個向我借充電線的女生要求。
「我叫Float,謝謝你陪我。」我們在一個公園的一張椅上坐了下來,她再次向我答謝,說感激我借她充電線,雖然收到的是一個壞消息。
我也向他說了我的名字,她點了一點頭,然後在牛皮袋中取出雞蛋仔,拉下口罩,很快就用手指「搣」了一片雞蛋仔,然後放進口裡咀嚼。
我忍不住問她,為何會要我這個陌生人陪她,為何不馬上趕去醫院見Sink最後一面。
她沒有回答我,只是默默地吃着那底仍有餘溫的陳叔炭燒雞蛋仔,一邊吃着,一邊淚流。她沒有再看手機,而是透過雞蛋仔的餘溫,尋覓男友那份已下沉的身體溫度。
我看着她緊握的牛皮紙袋,想起當年山市街裡小販陳叔在木頭車上製作雞蛋仔的情景。
人生就如這對情侶的名字那樣,浮浮沉沉。陳叔得到一個很好的結局,與家人重修舊好。然而,為他們一家人寫文章的岑灝,卻始終未能再品嚐一口雞蛋仔。
我沒有告訴Float,其實我才是《陳叔與他的雞蛋仔》的真正作者,然而,她主動邀請我的行為,仿似知道了這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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