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罩二三事:老人


我在大埔一條屋邨的海旁散步的時候,看到一個倚着河邊欄杆,凝望漣漪,若有所思的白頭老翁。原本我不打算打擾他的雅致,後來卻因為他是這屋邨裡唯一脫下口罩的老人,我這個反口罩狂徒就如螞蟻遇見麵包屑那樣,走了過去。

「伯伯,你好嗎,請問我可以了解一下﹐你不戴口罩的原因嗎?」我開門見山地問。

他轉過頭來看看我,當然我是沒有口罩的,他看見我在尷尬地微笑。

「哈哈,年輕人,你想問我怕不怕死?」他笑得豪邁,然後反問我。

我知道他是個願意聊天的人,是以我也學着他倚着欄杆,頭向着河邊。

我打量了他一下,他尚算是個健壯的老人,腰板筆直的,而且說起話來中氣十足。

「這是政府的宣傳,要保護一老一幼嘛,你們是需要保護的一群。」我坦白而沒趣味地說。

老伯轉過頭來看看我,也許想知道我是不是一個衞生官員,想了解市民對戴口罩的看法。

「我也很怕死啊,去年初有很多老友感染了,我也有聽勇專家所言,戴了兩個口罩。」老伯說得泰然。

***

從兩個到零個,那個過程究竟需要多久,我無法量度。只是,我覺得老伯還有故事。

老伯突然向天嘆了一口氣,他說當時很多老友記都聽話戴了兩個口罩,終日不外出,甚至有人在家裡,洗澡,睡覺時都戴着口罩。

「陳仔他是戴着兩個口罩感染的,在醫院住了兩天,就去了。」老伯唏噓地說。

「代表沒用嗎,我覺得那時候感染力太高,口罩基本上發揮不到功用。」我還是拋出了我的理論。

「有用又好,沒用又好,死了的朋友也不能復活。」老伯不打算回答我的問題,他的行動,大概就已代表了他的想法。

***

我太一廂情願的去批判濫戴口罩這回事,但當遇到一個真的有朋友在疫情中離世的老人,內心總有點忐忑。老伯從他的背包裡拿了一個暖水壺出來,倒一些暖水在瓶蓋上,然後輕輕呷一口。

「我剛走在街上,也有些女士提醒我要戴回口罩,她說街上太多人不戴,老人家還是要防範比較好。」老伯跟我說,然後重新擰緊暖水壺。

我知道有這種情況,因為即使年輕至中年人都不戴口罩了,社會的共識是,老人家理應要戴好口罩保護自己。網上有些惡毒留言還狠批老人家是廢老,因他們不戴口罩狂打噴嚏播毒,是為了防範這些廢老才要戴口罩保護自己。

「那你會聽她說,重新戴回口罩保護自己嗎?」我還是很笨的問一些蠢問題。

「不會,很多老友過去的三年都戴了,然後也有些人死了,餘生就在口罩下過。」老伯竟然說了我常用的對白。

「你知道我寫文章常用這做例子,被人罵得狗血淋頭。」我坦白跟他說,我也是個用情緒去勒索別人的壞蛋。

「哈哈,不會喇,能夠自由呼吸很重要,老人家的氣管已經變弱,還要強行戴上口罩,其實只是虐待自己。」老伯很清醒地表達他的想法。

***
我看見現時街上戴口罩的老人家,很多都愁眉苦臉,我對他們微笑,他們反而會低下頭來。這是我這種狂妄的人,在給予無形壓力。他們已經要承擔社會這三年來有共識的保護壓力,仿似不戴口罩會辜負了為了保護他們而堅持戴足三年口罩的市民的期望或苦心那樣。

老人院就在用一種強烈建議的字眼,要求院友戴口罩。

然後我觀察到的是,許多院友根本不屑做這回事。活到這個年紀了,連人生最後的自由都要受到口罩約束,呼吸都不能自主,談何人生。

「老人家是否很不情願去戴口罩?」我又提出主觀言論。

「不,我會戴,以往也曾長時間戴了兩個。」老伯否認我的觀點。

「那麼你如今,是看透了嗎?」我追問。

「不,是因為一個人而已。」老伯看了看遠方。

「年輕人,你拍拖了嗎?」老伯突然問我。

我向他展示婚戒,然後微笑。

「很可惜啊,我看你的理念跟她很接近,還打算介紹她讓你認識。」老伯笑着對我說。

一把清爽的年輕女聲從遠處傳來。

「爺爺,你在跟誰聊天?」一個長髮披肩,展露燦爛笑容的漂亮女生慢慢走近。

「年輕人,告訴你,我這個孫女說理解我戴口罩,她說日後即使沒有人戴了,只要我有需要戴,她就會一直陪我戴下去,絕對不會讓我成為孤單的口罩老人。」老伯向女生點頭,然後跟我說。

「但我想看見她的笑容,就像你希望看見更多人微笑那樣。」老伯豁然開朗,繼續說着他的原因。

「HI,我爺爺說他是個怕死的人,但他更怕看不見我笑。」女生對我說,臉上掛着令人融化的甜笑。

我沒有答話,只是看着她和爺爺彼此在微笑。

我知道,無論我寫多少篇文章,永遠不會及得上老伯的信念,以及那個陪她戴口罩及脫口罩的漂亮孫女。

如果喜歡我們的文章,請即分享到︰

標籤: 口罩  老人  一老一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