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世界活得有點笨拙的他
思索著該如何呈現訪問內容時,這標題便自動從腦海中浮現出來了。說是浮現,一點也不差,真的就像你定睛在一片海上,慢慢那裡出現了一行字的感覺。偶爾會有這樣的時候,不費吹灰之力,便定下了文章的基調。可是「笨拙」這二字用在專頁擁有接近四萬名Followers、建道神學院教授、流堂(Flow Church)的創辦人陳韋安(John Chan)身上真的適合嗎?會不會顯得有點矯情?畢竟從俗世眼光來看,他可是亮眼、「成功」、「厲害」、Title (e.g. 作家、傳道人、神學人、KOL)寫極還有的表表者。 只是回想和他的對話,卻又覺得「笨拙」比起他口中出現頻率極高的「高傲」或是「孤僻」來得更切合形容他。
「一個唔太正常嘅人,當佢有啲名氣,其實係一件痛苦嘅事。」他語調平順,略為沉鬱地說。
我用了一點點時間消化他這句說話,首先憑我對他的認識,我肯定他不是在向我炫耀他的風光,所以可以撇除「哂命」的嫌疑。
那麼想要不痛苦的話,他可以有兩個做法:
1. 變成正常
這裡正常的意思不是指科學上正常與否的定義,只是與「正常人」做對比。而「正常人」我們取用最簡單、最表面的意思就是指大部人。
合群,融入當中,你便不再覺察自己為異,不適感自然順利消退。
2. 不要名氣 只要你是nobody的話,再奇怪也不會有人理會你的,根本沒有人知道你呀。像我就是採取這樣的方法,和世界保持一定的距離,很多事情就與我無關,我也就能用自己的方式活得輕鬆。
所以說,這就是我為什麼說他「笨」的原因。
他一不打算合流,二又不準備隱世,更確切地說,他還常常處於風眼/鎂光燈之中,從2014年的〈神學是粉紅色的秋〉專頁、2015年時特首選舉委員會中的基督教十席事件、引伸後來的神學界風波、2017年和我這個「高調」離教的信徒出書、2018年還創立了流堂(Flow Church),專牧養在傳統教會待不下去的出走信徒,當然不打算閉著眼睛活在福音的四幅牆中還免不了對政治「說三道四」,這樣的人不成為被狙擊的目標才怪。
不過被狙擊就算了,你也知道有些人愈被狙擊愈興奮,人紅才有haters,haters就是他們成功的指標之一,退一步說即使不如此變態以擁有haters為樂,至少也需要大心臟,視haters如浮雲吧。偏偏John Chan這個人感情相當細膩,連一年只見他數次遠在他生活圈外的我也知道他受傷了,有時候還傷得不輕。
「我記得2016年第一次同你傾偈時,我同你講過不如參考Howtindog對付haters嘅方法,串返啲haters,都幾爽又有智慧。」當時John Chan搖搖頭,說他的身分不適合這樣,而且他始終希望能讓人明白他多於多個hater。「咁多年之後你嘅諗法有冇改變?」
「有呀,你唔見我而家其實玩少咗好多social media,亦都好少覆留言咩?」
他分享自己從前是個怕衝突的人,所以寧願避開,有時還主動道歉。「你知,教會嘅一種文化嚟,明明唔係你錯,為著彼此關係嘅建立,都寧願軟化咗先。」可是後來他的想法便不同了,他發覺有時你釋出善意,對方不僅不會珍惜,還會真的覺得你理虧,更加肆意踐踏你。所以現在他會比以往較為強硬地捍衛自己的立場。雖然如此,他卻至終都不願與haters糾纏太多。
我覺得他其實是個喜歡寧靜地活著的人,何解要把自己弄得如此心累,自討苦吃?
「我2013年返嚟香港時寫page,出書,當時冇諗咁多,只係想做覺得應該要做嘅事,出名係後來嘅結果。」
或許短短數句,已解答了很多人的疑問。
他從來就只是去做自己該做和認為值得的事情,可能出於他的本意,也可能是來自上帝的呼召,他就是那樣行了而已。
「你覺唔覺得自己兩面不是人?即係保守嘅人會話你激進,但激進嘅人呢又睇唔起你認為你保守。(我也是在翻查資料時才發現他被人指責支持同性戀者,可是我在書中明明是質問他為何同性戀是罪。)點解你唔企定一邊?噉至少有一邊會堅定地成為你嘅支持者。」
他笑了笑,平靜地說:「我覺得自己已經比起好多人企喺更好嘅位置。我雖然非主流,但又唔係邊緣人士,我有我嘅同伴,算係好幸福。」頓了一頓,他續說:「其實我都有啲刻意抗拒自甘邊緣。我覺得如果有理想,一定要將佢實踐出嚟,要係practical嘅嘢,我要將好嘅idea變成唔邊緣,讓更多人願意接受同理解。事實上,呢個世界企喺中間嘅係有好多人,我話中間,唔係中立,唔係兩邊都各打五十大板嗰啲,而係呢個世界所有嘢都有兩極,但係咪要走向極端,係我哋要思考嘅嘢。」
我還以為他會感性地說,縱受千夫所指,他也要堅持自己,如果這條路是艱難的,也只能走下去。果然,和受訪者的對話是必要的,我從來沒想過,他會為自己的處境感恩,更認為自己已比許多人幸福,我一度猜想他會為到腹背受敵而受挫灰心。畢竟,留在滿是自己支持者的舒適圈比較舒服吧。
不知道你有沒有和John Chan真人談過話,如果有,或許你也曾經歷我初見他的違和感。
當你見他在文章中侃侃而談,所含情感亦非常濃郁,加上還是位牧者時,下意識想必以為他是個溫柔、善於辭令、很懂人情事故之人。可是等你和他相處過彼,你會發現他這個人其實不太擅長社交,甚至有點冷,這就是他「拙」的地方。
「有時同人開會,有啲人會暗示一啲嘢,我一向係個有嗰句講嗰句嘅人,所以有啲人講得太婉轉,其實我會唔係好get到,噉就會好麻煩。」
完全想像到有些人為了顧及多方利益或是自己的面子,於是只能兜著圈說話,沒想到卻遇上個直腸直肚的傻子,這些人應該很想撞牆吧。
「又例如有時debriefing大家都分享緊一啲好positive嘅嘢時,我會講一啲可能唔太啱氣氛嘅嘢,譬如我會話最近我都唔係好瞓得著,所以臨瞓前會飲酒噉。」
想到一群人原本興高采烈滿懷感恩地分享得著,忽然有個人亂入潑下一盤冷水,我就覺得頗好笑,不過現實中場面應該會令人尷尬吧,如果情況一再出現,也確實令人頭痛。
我想起第一次去留堂時,當時圍圈組員初次見面,大家都不太熟稔,氣氛不免靦腆,後來John Chan坐了下來,我還以為救星到了,沒想到他話比某些組員更少,也沒打算帶領討論。當時我就在心裡「!!!」,後來才漸漸明白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不過幸好他是個不怕dead air的人,這方面倒是省回不少困擾。要是大家對他的話不知道怎麼回應時,儘管沈默好了。不過你要有心理準備,他有可能會比你更沈默啊。(笑)
John Chan的思維方式與常人略有不同,有時也造就了不少誤會,甚至因而與人產生嫌隙。
「有時我唔係噉諗,但會噉講咗出嚟。」
???????
我整個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黑人問號了。
Hello,我們是仍在地球嗎?
他後來解釋了好一陣子我才明白,抱歉原有例子為保護涉事人不便透露。不過我倒有個差不多感覺的情況可以和大家分享。
話說這次訪問我是坐船入長洲找John Chan的,一到步便見他與女兒在等我。我們踩了一段路才到達他的宿舍,本來我還為到可以踩單車而覺得高興。誰不知,一停下來,我卻開始「嘔到七彩」,或許因為暈船,或許因為天氣太熱有點中暑,總之我是嚴重到眼前有點昏黑,無法行走,只能原地找個地方坐下,甚至躺下,短短五分鐘路程,我停下了數次才成功進入屋內。
休息期間,John Chan沒有太多慰問,反倒笑著說了句:「你今次嚟唔驚冇嘢寫了。」
如果我不是認識他許久,一定會想這個人怎麼回事,現在是講這些的時候嗎?但他一直陪我在烈日當空下坐著,還拿水給我喝,所以說他並不是不關心我啊,他大概其實是個不太懂得表達好意的人。
「我有時怕自己講得太好太滿,可能走咗另一個極端都唔定。或者我要學習嘅功課係,有時唔好介意講啲屬靈嘅說話,做個好人。」
原來害怕別人把自己FF得太好,John Chan於是對認識他的人反倒會更冷漠,用他自己的話是「病態地嘗試醜化自己」,以達到平衡。可是啊,我想說別人對你的想法責任不全在你,不如說那個人該對自己的想像負全責才對,那是他的想法,與你無關。無論他把你想得太美好抑或太醜惡,那都不是真像,只是他的想像而已。
所以當我問你:「你想啲人睇完篇文之後有咩諗法?」
而你很認真地思考,回答道:「希望佢哋能夠認識多啲真正嘅我吧。」
但在這裡我要先說聲抱歉,其實我也沒有辦法呈現更多「真你」,我只能寫下受困於我目光中,所見的那個你而已。
人類就是如此受限,因此,放下那壓在你身上過重的壓力吧。
「人際關係一直係我嘅弱項,但既然我pick up咗啲角色,我就要努力學習。學習如何做個好領袖,如何與人合作,呢個係我嘅課題。」
我一直認為聰明人不該做吃力不討好的事,而我不認為John Chan是個蠢人,所以一直對他的行為感到疑惑,現在倒有點佩服他,為了所做的事,他甘願放下自己,除了時間、心血,可能還包括性情。雖然不容易,卻不打算逃避,即使顯得有點笨拙,還是會勉力地做到最好。
「而家40歲嘅你,你覺得同30歲嘅自己比,有咩唔同?」
「嗯……我會話30歲嘅我儲咗好多能量,當時讀咗8年書,有好多知識、睇法想分享出嚟。嗰時思考比較單純,當然更睇唔到自己嘅盲點。10年之後,我已經釋放咗好多能量,我會話自己被污染咗,唔再咁純粹,開始睇到好多問題,特別係自己嘅,有時亦會覺得人生真係虛空……但我唔係話30歲或者40歲比較好,只係兩種係唔同嘅狀態。40歲嘅我可能對美善有更真實嘅睇法,唔再係以前咁簡單。」
隔了一會後,他說:「我而家覺得有時可以同個女玩,已經好感動。」
我想未來喜歡他的人還是會喜歡他,討厭他的人或許只會更討厭他。但我由衷覺得他其實是個相當真誠的人,這是因何我與他在某些事情上看法不盡相同,卻依舊成為朋友的原因。他所說的與他所做的完全相稱,是個表裡如一的人。我很欣賞他,這是很多人,特別是上了岸的人都做不到的事情。
願上帝憐惜這樣的人,誠心所願。
(特別鳴謝相片攝影師:圓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