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為會談音樂,但最後我們卻談了關於生命的課題
在她還不認識我的時候,我已經知道她。她有一把磁性而富有感情的歌聲,她是〈一根刺〉的主唱,Ceci Tang,鄧曉思(IG:createbyceci)。她卻對我說:「雖然很感謝〈一根刺〉,但又怕畀佢綑綁咗我。」(我現在這樣寫,算不算又把兩者連繫在一起,令其更密不可分?笑。但人生就是這樣,發生了的事情就是發生了喔)於是我知道,這個人一定很有個性。擁有強烈個性的人都害怕被定形,因為不喜歡被束縛,也討厭被誤解。翻看她的IG,都是些很型格的照片。她說自己和我一樣都是Freelancer,只是她的方向在音樂那邊。她很友善地和我傾談,我卻覺得我們好遙遠,我並不覺得我們有任何相同的地方。很久以後我對她說:「你知唔知,如果唔係你搵我,我本能上係會避開你呢啲人。」她笑著問:「我呢啲人,即係點嘅人?」我想了想:「嗯……好自信、好sharp、好叻嘅人。」
我自小就這樣,會自然地避開這些人。長大後我才明白,這是緣於自卑。站在過於耀目的人身旁,會讓原本就膽怯不安的我更加卑微。第一次和她見面,是在我的分享會後,她是其中一位聽眾。她人和照片一樣,一頭漂染過的紫色長髮很是醒目,即使在人群中依舊突出。她開口說話,句子與句子之間自然地夾雜著英文,不是港女偽ABC的那種,她是真的剛從外國回來的女生。我客氣而禮貌地與她交談,並在心裡想著我們果然是不同世界的人,在心裡默默築起了距離。
直至我發現,她內心某處竟與我一樣,有著破碎的地方。
Ceci出生於富裕家庭,父母是基督徒,她順理成章成了信二代,她還有一位妹妹。「我哋屋企都係比較內斂嘅人。」我望望她,她領悟:「我係唯一比較大情大性嗰個,不過其實我以前唔識做自己。我以前只係得一種表情:就係笑。」她說的笑不是那種假笑,而是時時維持著不失禮貌的微笑。她的意思是,她從前不知道人生其實可以有另一副面貌。自小就讀名校的她,自小就返教會的她,整個世界都在教導她,做人要和順禮貌乖巧有教養,那即是怎樣?大概就是古代大家閨秀的那種溫柔,或是電視裡常見的花瓶,要讓人舒服,不要太有個性,更不可有太多自己的意見,能完美地融合在群體中,那便最好。嗯,是與現在的她完全截然相反的樣子呢。無法成為自己,你知道那不會是件快樂的事,或者,我們甚至可以說,那是一件會導致問題的事。
「我記得小二嗰年,學校帶我哋去參觀交通城,返到課室嘅時候班主任係噉鬧我,佢話我問咗太多問題。」
「……」可不可以有人坐時光機,教育那位班主任有問題的不是好奇的小孩,是扼殺好奇心的大人?
「仲有小四嘅時候,有一次我中文測驗考到99分,我開心到跳起,即刻又畀老師鬧,話唔可以自滿。」現在死氣沉沉的大人應該都是被小時候的打擊練成的吧。成長路上,Ceci學到的就是要循規蹈矩,而真正的自己,卻從未被接納。別人對她的拒絕,她對自己的拒絕,最終讓她扭曲了自己的價值。
Ceci:「以前返教會,好多人欣賞我,成日讚我彈琴彈得好,但不知不覺令我覺得呢個就係我喺教會唯一嘅價值 — — 因為太想被愛、被肯定 — — 就算好攰我都唔敢停落嚟,久而久之就耗盡咗自己……我已經做咗唔知幾多年司琴,你都知教會文化就係奉獻自己,為神所用,我根本唔敢拒絕事奉。不過我有一排真係頂唔住,終於鼓起勇氣推咗,結果對方只係話好啦,噉你抖下,遲啲好啲再做啦。我嗰刻有啲難受,點解我返咗咁耐教會,你又識咗我咁耐,但你聽到我唔掂連一句發生咩事都唔問?」只是還未進化前的她,並不知道這是對方的問題,她感到受傷,於是後退。要到很久以後,她才了解到自己渴望被關心,而教會亦本應是關心人靈魂的地方。
去外國留學是Ceci的轉捩點,她到了美國讀政治及文化比較研究。「嗰度好大,冇乜山,係平地嚟,入面有自己嘅農場。」我想像那是種廣闊的味道。「不過我喺大學都試過碰壁。」我感到意外,我以為她到了外國會如魚得水,終於能舒服地做回自己。「的確我幾喜歡外國嘅文化,亦係適合自己嘅地方,正正因為噉更讓我感受到外國人完全唔受你嗰套,你唔表達、唔為自己爭取,吃虧嘅就係你自己。」而她已經受了太多年的「訓練」,習慣把自己的需要放在一旁,以他人為先,她早就忘記了關顧自己是怎樣的一回事。「後來我去咗見therapy,我第一次學識點樣將一件事嘅始末完整噉講出嚟,而唔係壓抑由件事過。外國睇therapy係好正常嘅事,你喺當中能學習如何重整自己,係香港先咁煞有介事。」表示不能認同更多。
那時開始,她才有勇氣面對自己內心深處的傷痕,裡面有很多恐懼、悲傷、覺得自己是異類、痛苦等複雜的情緒交纏在一起……
「我記得見therapy嘅時候,我畫過一幅畫。畫入面係一個小丑,佢戴住兩副面具,一副開心係面向緊觀眾表演,一副唔開心面向自己。佢兩隻手摙住自己條頸……嗰個小丑就係我自己。」
「訓練有素」的她,更連自己最想做的事情 — — 音樂 — — 都曾經置於一旁。
「你係好細個就開始想做音樂?」
「當然唔係啦,我雖然細個就開始彈琴,讀書嘅時候又有唱Choir,但從來都唔覺得自己唱歌好聽,就係覺得自己唱到囉。同埋喺香港,你唔會諗行音樂嘅方向,身邊嘅人都係做律師、醫生、搞生意……」只是音樂從不曾離開過她的生命。或者當你喜歡一樣東西時,你的生命根本就脫離不了它。
畢業後,她因緣際會到了一間翻譯公司工作,於是 Master時修讀了這科。後來先後在北京聯合國開發計劃署和美國另一間翻譯公司工作了兩年。「選讀翻譯全因虛榮心作祟」她笑。但正因為她選擇了這項專業,才讓她後來有空間發展音樂。
回港後,她決定踩半隻腳入音樂界。在美國時她便認識了一群玩音樂的香港伙伴,開始自己寫歌,並參加一些比賽。「我發覺自己可以接啲Freelance Job,得閒又出下歌,其實都幾OK。」
Ceci說自己並沒有甚麼遠大目標,「其實我只係想做返自己。」說來簡單,但我們都明白這並不件容易達成的事。
我問:「你驚唔驚自己行得太極端,會變成自我感覺良好?」
她認真地分享著,指坊間提倡的「做自己」有時太速食,好像「做自己」必然是解放的、自由的。「但其實一切都係會伴隨代價。」她舉例,譬如有些人會不接納你或不明白你,從而疏遠甚至批評你。「做自己」的人想要成功一定要對自己誠實。好的地方與不好的地方都要面對,不能視而不見。其次,要珍惜真心的朋友,虛心聆聽他們的意見。「我而家會話自己係一個問號,對好多事情我會提出疑問同思考,但唔輕易畀一個答案。」聽見她說的話,我就放心了,她不是拿著「做自己」做擋箭牌任意而行的人。同時她亦明白「做自己」的代價,只是她樂於承擔。
聆聽完她的故事後,我更確信她不是個會輕易放過自己,容讓自己迷失的人。她可是個連IG在自己生命中有何意義也會思考數天的人呢。
「你覺得音樂對你嚟講有咩意義?」
「係一個冇咩規則嘅Playground。」
「如果從你人生拎走咗音樂你會點?」
「我諗我會呼吸唔到。」
Ceci是個真心喜歡音樂又有才能的人,我覺得聽過她音樂的都明白。
「我有首歌叫〈3 a.m.〉……」
「咦,同AGA撞名。」
「係呀,but I don’t care。我覺得首歌係應該叫呢個名。你知唔知如果你喺Youtube search Ceci Tang,會出咗另一個人,但我都冇諗住改名。」她又笑著說。
果然,她好有型,不過這種有型我不討厭,也不覺得有距離。
我好奇在這個很多人都移民的年代,她為甚麼回來,然後發現2014年和2019年她也在香港。「我覺得要用自己嘅技能做啲嘢。」而她也確實做了。訪談中我好像沒聽過她說很愛香港,但我卻能感受到。有時愛就這樣,是無法掩飾的,無論是對音樂,抑或一個地方。而這種愛,會引領你到所嚮往的境界。
「你鍾唔鍾意而家嘅生活同自己?」
「嗯!好鐘意!」Ceci開朗地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