控制了文字,也就控制了你的思想
老實說,雖然我是個寫字的,但我從未曾將文字與思想畫上過等號。 我一直覺得,寫得好和不好,大概是種技能吧,沒什麼大不了。
我也不是那種選詞很嚴謹、把每字都雕琢至精才寫下的人,就覺得不會用錯,差不多就可以了,許是與自己的生活信念一樣,極力抗拒完美主義。
我認為,在痛苦的生活中,學懂放過自己是很重要的事情。
直至最近在看George Orwell的《一九八四》,就是之前我開讀書會時選用的《動物農莊》同一位作者的著作。如果說《動物農莊》是包含着一點生動和有趣(畢竟借用動物作革命這回事本身就非常具有想像力)去講獨裁者下愚民的悲哀,那麼《一九八四》顯然沉重得多,這裡沒有笑聲和溫情,只有壓抑和在老大哥的監管與控制下,人民出於本意或非本意對敵人的憎恨以及,對黨與老大哥瘋狂的崇拜與喜愛。除此以外,就甚麼都沒有,如果有 — — 那很快你便會「被消失」。
假若我再早十年或二十年讀到這書,大概我就會對內裡的想像嘖嘖稱奇,會很想知道那個世界是怎麼了,以後又會發生怎樣的事,可能花個幾天便把書讀畢。但在2021年身處現今的香港,我卻每每覺得毛骨悚然,滿滿的恐懼,由是讀得很慢,深怕那記載的並非虛構情節,而是我的未來。
合上書本的那剎,我都會對自己說,我已不再十分年輕,大抵這些事有天若到來,我應該已經死掉了,一切該與我無關吧(努力催眠自己,但日新月異,有誰又能真的言之鑿鑿自己定能逃離瘋狂世界的完全降臨?),才慢慢寬心。我便想起那些上了岸或是說出自己現在是收成期的人何以如此冷漠或是憤怒,反正在有生之年都不會看見,有甚麼所謂?我尚在人世的日子盡量過得好便是。
所以革命,從來都起於貧苦大眾。
香港人擁有太多,終究難以成事。
書中語文學家西明在研究所工作,職責是負責編輯第十一版的「新語辭典」。所謂新語,就是新的字詞,由此帶來新的思維。
//「我們的目的是把新語修到化境,到時每人除新語外再不會說別的了。工作完成時,像你這類人就得從頭學起。我敢打賭,你一定以為我們主要的任務是創新字。那就大錯特錯了。我們在消滅字彙,每天毀掉的,數以百計。我們要把語言的渣滓除去……」//
//「就拿『好』來說吧。既有『好』這麼一個字,『壞』就用不着了,是不是?說『非好』不就成了麼?不但成,而且比『壞』還要準確,因為『非好』才是好的反義。」
「或者,你要表達『好』的各種不同程度,那也易辦,絕對用不上『優秀』或『精彩』諸如此類的多餘的字。『加好』就包含了這一類形容詞的意思。如果你再要強調多『好』,那也成,說『雙倍加好』就是。不錯,我們目前偶爾也採用這種形式,但到確定本完成時,這就是唯一的形式了。那個時候,全部有關好壞的觀念都用六個字來表達:『好』、『加好』、『雙倍加好』;『非好』、『加非好』、『雙倍加非好』。但實際上,你知道,只有一個字。你說吧,這是不是一種美得可以的感受?對了,這主意原來是老大哥的。」//
……
看到這裡,我真的覺得很恐怖。
先不說美感如此奢侈的事,可是『不好』與『壞』明顯是兩個概念,又怎麼能取而代之?『好』與『優秀』或『精彩』這些雖然是近義,當中卻有微細的分別,要是通通都落在一個『好』字,恐怕簡化的不只是字詞,更是我們的腦袋。
果然,接下來西明便說: //「你沒想到麼,新語的最後目標是把思想的範圍縮小。到時要犯思罪(思想犯罪)也不可能,因為根本沒有語言構成異端邪說。」//
//「這個境界,十一版已快達到了,但這種毀字的工作,你我死後還會繼續下去。字數每年減少,而我們意識的活動範圍,也相應縮小……語言改革臻至善之境時,革命也就完成了……老兄,你有沒有想過,到二零五零年,不會再晚了,世界上再沒有一個活着的傢伙聽得懂我們今天的談話了!」//
//「到二零五零年,可能要更早些,我們所有有關舊語的知識不復存在。舊文學那時已煙消灰滅。喬叟、莎士比亞、米爾頓、拜倫,這些人的東西只在新話版出現了,不但改了,而且改得跟他們原來的意思相反。改的不限於舊文學,黨的文字也得改,包括口號與標語。自由的觀念已經廢除了,你還說『自由是奴役』(他們當時的口號),誰懂?整個思想的習慣會完全不同。其實,以我們今天所下的定義看,到時沒有思想。思想正確就是沒有思想,不必思想。正統思想是無意識。」//
看得我嚇出一身冷汗。
或許我仍過於幸福,竟不曾想到自己擁有的其實是種瑰寶。擁有文字,其實代表著你擁有思考。 腦中裝着不同字詞,才能緊捉那些形而上的、珍貴的概念,從而思考再發展下去。
要是沒有 — — 我想起了《動物農莊》那些不懂字的動物,牠們總是難以深入思考下去,因為腦袋裡空空如也,最終只能放棄,聽令奸狡的豬隻。
難怪,獨裁政府總是喜歡向學者、老師、文人開刀,這些人或許手無縛雞之力,卻是掌握着人們思考的鑰匙。
對於獨裁者而言,會思考的人民可能比起槍炮更危險。
不知道我還能這樣寫下去多久,但想到再不能自由地思考,我或許寧願被蒸發。《一九八四》的主角史密斯偷偷地寫着日記,記下種種,成了《一九八四》,其餘時間則努力過着黨要求的生活,連面部表情也要控制得宜,譬如發呆就是種危險訊號。這樣的生活過於苦楚。
尚幸,我們畢竟未進入《一九八四》的世界,願各位努力捍衛,多積存詞彙,不要懶惰,即使Po IG,還是可以寫下一點你的感受或是記錄啊!
願我們都能做個能深入思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