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載著滿滿哀傷與殘酷的卡夫卡《變形記》

閱讀之時正是深夜，起初我害怕自己會像主角一樣，一起床變成了一隻巨型蟲（我真的很怕昆蟲，我知道牠們沒有罪，但我就是覺得噁心），後來我卻害怕變成書中的妹妹。
《變形記》的故事其實很短，就是記載主角在某天起床後發現自己變成了一隻巨型蟲，和家人一起生活了約半年的故事，後來主角就死掉了。說起來，半年在人生中實在微不足道，可是公道點說，和一隻巨型蟲同住半年卻又不能說短。但如果這隻巨型蟲是你的家人……所有悲劇都是這樣發生的，每個人都盡力了，結果依然不美好。

主角本來是支撐一家人生活的經濟之柱，他的工作很辛苦，但為了家人，他依然義無反顧地持續幹著這份不被任何人體諒，需要時時出差的業務員工作，即使在一覺醒來後發現自己成了蟲子，他也沒有因而驚惶與不安，只是一直在想要趕不上出差的火車了。由故事的開首，直到他瞌眼死掉的那剎，他都沒有埋怨過自己為何會變成蟲子，只是一直在擔心家人的生活。主角的這部分一直令我覺得匪夷所思。

他以他的方式愛著家人，卻悲涼地發現變成了蟲子的自己，只成了家人的負累。更令人心酸的是，作為人時，他雖然讓家人的生活變好了，但這種好是建基於自己的犧牲之上，他苦不堪言。沒想到失去了他以後的家人，卻紛紛變得自強起來，譬如從前連路也走不好的父親竟能再到銀行上班，主角一向以為家裡負債得緊，沒想到父親一直藏著些積蓄，柔弱的妹妹也不再動不動就哭，而是開始外出打工，體弱的母親亦有接些手工在家做幫補生計……不禁令人疑惑，你們原來可以如此能幹呀，為什麼以前都把重擔擱到主角身上呢？雖說那都是主角甘願的，可是作為家人，為什麼就這樣理所當然地剝削另一個人呢？
但真正令我心寒的，還是妹妹。

父親厭惡變成蟲子的主角，母親懼怕，只剩下從前與哥哥關係良好的妹妹嘗試勇敢地照顧變成巨型蟲的哥哥。妹妹從以前被照顧的角色，一躍而成變了照顧者，竟自當中建立起成功感與自我形象，自此成了照顧哥哥的權威。可惜她只拿到了權力，卻沒有好好盡到義務。更糟的是她偏偏還不准別人涉足，會為別人的干預而生氣和哭鬧。巨型蟲的主角只得過著每況愈下的生活。

平心而論，初開始工作的妹妹太累而無瑕顧及變成巨型蟲的哥哥，這是可以諒解的；變成了巨型蟲的兒子和哥哥對家裡造成難以承受的壓力，這也是同樣能被諒解的，可是最後妹妹承擔不起做一個有道德的人，卻又想站在道德高地而發出魔鬼般的發言便使人不恥：

「我們的不幸就在於這麼久以來我們一直相信牠是葛雷戈‌（主角），但牠怎麼可能是呢？假如牠是葛雷戈，牠早該看出人類不可能跟這樣一隻動物一起生活，早就自動離開了。那樣我們就沒有了哥哥，但卻能生活下去，會想念他。」

多麼邪惡的發言。
要是你不認為牠是哥哥，怎可能留牠這麼久呢？你不想做壞人趕牠走，希望牠能自動離開，但牠又能到哪裡呢？你寧願懷念一個消失的人，都不想照顧一個仍然存在的人。

這樣的懷念多麼廉價又噁心。

滿身傷痕，生活在已變成垃圾崗房間的主角，在很久沒有吃東西下終於在妹妹發言後的那夜凌晨死掉了，而故事最殘忍同時亦最現實的地方是，巨型蟲哥哥死去後的這個三人家庭，確實活得比之前更好了。

呼。

聽說卡夫卡要求出版社，無論如何，都不要把巨型蟲畫出來，不知道為什麼，這件事一直留在我心中。後來我才想到，呀，巨型蟲並不是重點，除非人生變成科幻或詭異小說，否則我們很難一覺醒來會變成蟲子，可是呢，其實我們每個人有天都有機會變成「巨型蟲」，譬如遇上意外成為傷殘人士、年老了成為失智人士、不知因何足不出戶的隱閉人士、生來便有智力問題的人、無法死去的植物人、種種原因無法自理的人……就這樣寫出來我都覺得大不敬，所以更佩服卡夫卡寫下的結局。

這個世界上，確實有一些人對另一些人來說，是負累、會耗費心力、不存在會比存在更使人輕省的人……當然，我再說，對有些人來說愛足以抵擋一切，因為愛你，你的存在就已是意義。
可是於我這類少愛，而僅靠責任感成為照顧者的人而言，卡夫卡的故事實在來得震撼。他不責備照顧者，甚至能理解他們，就只是陳述著變化。我只希望自己不要成為像妹妹這樣的人，有日無法再做好人的話，就承認自身的限制吧。做了壞人就承認自己壞人的角色。這樣會比較不那麼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