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討厭懦弱的人

我討厭懦弱的人，當然，懦弱並不是優點，討厭也無可厚非。可是，我的程度大概有點超乎常人。在別人可以一笑置之的範圍裡，我卻久久不能釋懷，甚至成為關係中的一個疙瘩。追溯至最初接觸懦弱這回事時，我發現又回到父母的身上。
那是我小一時的事，我們一家五口住在一個大概只有100尺的劏房中，就是那種放著小桌子會無法行走，吃飯做功課才能打開的惡劣環境。那棟唐樓住了很多戶人家，廚廁自然共用。你可以想像，住在如此狹小擠逼空間的人脾氣也不會好到哪裡去，其中就有一個特別火爆的男人。無論他遇到誰，都會是一輪衝突。

那只是一個眾多日子的其中一天，家裡的水用掉了，必須到廚房斟水。那個男人也在廚房（是在煮菜嗎？還是怎樣呢？），這個時候父母竟把仍是中學生的哥哥推出去，說：「你還是小孩子，他不會對你怎樣。」就這樣，當時還非常瘦弱的哥哥戰戰兢兢地出去了。我在房中聽見那男人對哥哥發出大聲的不滿和吆喝，具體是怎樣我不知道，我只是看見父母的行為，再聽見事情的發生而已。那個男人有推我的哥哥嗎？哥哥當時會很害怕嗎？哥哥成功把水斟滿了水煲回來，但這樣的事到底還要發生幾多次？
年幼的我並不懂得深究太多，這件事卻一直停留在我的心中，並且在我不知道的時候不斷發酵，然後成長時間中便會跑出來以致我不得不反芻。或許連當事的人的父母和哥哥都忘掉了也說不定，但我卻無法放下。那是我第一次認知的懦弱，父母因為害怕那個男人，而把弱小無法反抗的哥哥推出去。伴隨著懦弱出現的，是我對父母的失望、震驚、背叛、恐懼、憐憫、噁心、悲傷……許許多多複雜的情緒扭作了一團，以致日後每當我發現了一個人的懦弱，比起體諒，厭惡的感覺好像更重。

譬如小學時有個他總是在扮大佬，結果遇到惡人時卻鵪鶉起來，待人走後又開始在背後大聲斥喝，那陣時我心裡頭便升起了濃厚的鄙視。很久以後和朋友講起，朋友笑道：「好多男仔喺女仔面前都係噉，佢當時仲咁細個。」大家都在旁笑著。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其實這並不是件十惡不赦的事，也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自己或許與一般人對懦弱的反應強度很不一樣。

後來雨傘時有個他總是退到很後，又或是拿起電話拍攝，讚嘆著：「估唔到女學生都會咁勇敢。」而自己卻甚麼也不做。我便止不住內心對他的輕視，我一直以為他是個如外表般強悍而能承擔的人。即使後來他解釋了，我也聆聽了，但我總是驅散不開那種對他的輕蔑。我很困擾。
然後有個他因為害怕看見女生的眼淚與痛楚，分手時拒絕相見和面對，也讓一直我耿耿於懷。明明一切都不再重要，唯獨此事總是使我產生怒氣，難以輕易消散。

我很討厭懦弱的人，我亦不准許自己懦弱。於是不少人對我說在我身上看見勇氣，尤其我擁有如此瘦小的身軀，那種對比特別強烈。但我從來不是個勇悍的人，更多時候其實我都非常膽怯。我只是不容許自己後退。後來又想到，或許這亦是由於我不擅長愛自己。不是嗎，大部分懦弱的人其實也是緣於自私，但自私翻出來的意思就是愛自己比別人更多。因為愛惜自己，所以不願受傷，所以先顧及自己，寧願做世間認為的衰人也把苦楚留給他者……但我呢？因為不夠愛自己，所以留有傷痕也沒關係，最重要的是做正確之事。但，甚麼是正確？

我並不想為懦弱的人正名。懦弱就是懦弱，是不值得稱讚的行為。自私也是，不是好的東西。健康的關係是人懂得愛自己，同時亦愛惜別人。我只是在想，當我如此拆解懦弱背後的東西時，我是否可以稍微減輕對它的厭惡，從而達到只是一般人的程度？我又是否也可以不活得那麼絕對，留有一點餘地讓自己適時懦弱一下？

畢竟人生從不是非黑即白，我們不過是在不同的線上來來回回調整自己，達到中庸之道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