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是個伴遊

我曾是個伴遊,我的第一個“約會”對象只有一隻腳。
他說冬天公寓太冷,他習慣去澡堂“取暖”,一次在蒸氣浴間睡著,躺在熱氣出口失去知覺,許久等有人發現,左大腿的肉已被蒸熟。

他行動不便,他媽從威斯康辛州來看他,安寧所需要有人載他們去附近走走。如果你不是醫生、護士或廚師,伴遊是你所能志願的唯一工作。

這安寧所專收容沒有健保的年輕臨終病患。

它其實是一間平常的老舊兩層大住宅,門口沒有任何標示,安寧所要你進出儘量低調,因為鄰居並不知情。

即使在這樣的破落區,仍沒人願意和死亡為鄰。

許多死亡:客廳四床,飯廳兩床,樓上每房各兩床。

至少半數以上艾滋病,但這裡一視同仁。你可以死於任何疾病。

我來此當伴遊是因為我的工作。我是汽車廠工人。

整天躺在兩百磅重的卡車下安裝傳動系統,一天八小時二十六輛,我必須手腳迅速及時完成,生產線正慢慢將卡車及車下的我推向數呎外的噴漆烤爐。

我新聞系的大學文憑只能拿到每小時五元工資。同病相憐的不止我一個,我們常自嘲大學文科系至少應教授焊接,廠裡的焊工比我們多領兩元。

在這樣鬱鬱不得志的心情下,一天我竟意外地接受邀請參加教堂聚會。

教堂入口有棵奉獻樹,綴滿紙飾,每個紙飾求一個善行。

我的寫著:跟個安寧所病患約會。

“約會”真是紙上用語,後面還附個電話號碼。

我帶單腿男子及他媽走遍附近觀光點,市中心購物區、海灘、摩特諾瑪瀑布,他的輪椅摺放在汽車的行李箱。

他母親吸著菸,沉默。兒子三十歲,她有兩週假期。

晚上我載她回高速公路旁的廉價小旅館,她坐在引擎蓋上抽菸,說起她兒子。

她的敘述已經用過去式了。

他從小彈鋼琴。他的大學文憑是音樂,後來卻在商場當展示員彈奏電子琴。

這些是情感乾涸後的囈語。

兩週後母親走了,再三個月,兒子也走了。

之後,我載癌症病患去跟大海道別;載艾滋病患上胡德山,看這世界最後一眼。

我坐在病榻,監視器每隔五到十秒嗶叫一聲,將嗎啡注入病患。

護士教我如何辨識死亡到來的跡象,當腎功能衰竭到肺臟進水,病人開始無意識地喘氣掙扎,雙眼翻白,突出。

數個小時你握著他們冰冷的手,等下一伴遊來接替,或者等到沒有必要。

當他們已抵達終點,不再需要伴遊。
那單腿男子的母親從威斯康辛寄來一條她親手織的毛線毯,紫紅交錯的鮮艷圖案。另一母親或祖母寄來另一藍綠白織毯。

漸漸沙發上堆滿各色圖案織毯,每條一個死去的兒子或女兒,一個破滅的希望。直到一天室友問我能否將這些毯子存放到閣樓。

我的第一個伴遊,那單腿男子,在喪失意識前他求我去他的舊公寓。

衣櫥裡有一抽屜成人玩意兒,他希望他母親可以不必面對。

於是我去了,小小的單間公寓,塵封了幾個月,卻像個千年墓穴。靜靜等待。

衣櫥裡的雜誌性玩只讓我感到悲哀欲淚。

那一年我二十五歲。第二天回到卡車下,我突然非常驚嘆自己健壯有力的四肢。

我的人生不再是個失敗,它彷彿一個才將盛放的奇蹟。

(註)譯寫自Escort by Chuck Palahniu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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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籤: 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