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幻摩天輪》：嚴重被低估的純電影傑作

文：談晉霖

《奇幻摩天輪》是一部被嚴重低估的傑作，影評人對身為作者導演活地亞倫的偏見，可以引用英國傳奇影評人Robin Wood在《重訪希治閣》一書的一段說話，「正是這種拒絕去看、去反應、去思考的態度，損害了大多數英國批評家所寫的希治閣電影評論」，將「英國」改為「美國」、「希治閣」寫成「活地亞倫」，套在新作《奇幻摩天輪》甚或近幾部作品如《情迷月色下》、《情迷失控點》、《情迷聲色時光》（香港似乎對「情迷」一字情有獨鍾），這鏗鏘有力的一句用來批評當代美國影評人的軟弱無能是最適合不過。
我們且看批評電影的評論怎樣說。英國報章衛報The Guardian批評影片劇本陳套，又是活地亞倫典型故事元素、套路：「三角戀」、「失心瘋的中年女人」、「英俊飢渴的藝術家」，說這個劇本編寫懶惰而欠缺存在的意義，也指出即使有Kate Winslet的聰明深層演出和迷人的視覺，無法挽救它是毫無意思的事實。紐約雜誌直頭質疑這份劇本是否陳年舊物，又問活地亞倫是否要求（意大利傳奇）攝影師Vittorio Storaro模仿貝托魯奇的電影（而假如影評人認真研究他正在評論的電影時，便會知道燈光的顏色變動是Vittorio Storaro向導演提出的提議），說燈光和角色命運設計過火。爛蕃茄網站有更多人因電影描繪女人成情緒化、缺乏安全感、嫉妒，而感到冒犯，亦說形象毫不討好的女主角影射舊情人Mia Farrow，電影其中一句對白也指控丈夫不正常地當自己的女兒是情人。

以上種種不免是影評人自恃熟悉活地亞倫得出的評價，未免過於忽視《奇幻摩天輪》對通俗劇的處理和導演方法。幾乎沒有一篇文章評價電影多段場面調度複雜的長鏡，莫非因為它不showy，影評人便因此忽略把這些段落一一看掉了？那是另一個影評人質素的議題。筆者沒有能力也沒有資格討論，暫且放下對不合情理的劣評成見，現在讓我解釋為甚麼《奇幻摩天輪》會是一部傑作。
電影以一個夢想能成為劇作家的救生員Mickey對住鏡頭展開敘事，開宗明義他會用上象徵（符號）來向觀眾講述在Coney Island發生的故事，又自白喜歡通俗劇及非凡的人物。他既是一個擁有全知視點的說書人，同時是活在故事裏，不時打破第四道牆跟觀眾說出對已婚女人Ginny及其繼女Carolina的愛情想法，在兩女之間徘徊理性與感性的抉擇。縱使Mickey是典型浪漫主義者，卻不斷否認跟Carolina一起的可能，認為Ginny才是現實。然而每次獨白以後總是緊隨相遇Carolina的戲碼，在盤陀大雨中駕駛看見Carolina在大雨奔跑，以及Carolina走來沙灘主動約會，兩段戲份的前一場戲都是Mickey決定放棄美夢如Carolina，可惜命運無情或稱有情的捉弄，為這個故事更添一份為生命感嘆的無力感，這是本片敘事形式的一大重點。別忘記，最初Ginny也對鏡子練習拒絕年青貌美的Mickey，下一場戲即是二人在沙灘暗角激烈做愛，鮮明形成想像（想法）和現實的反差。

在戲劇象徵上，摩天輪和縱火男孩Richie是一個明顯的意象，去表現《奇幻摩天輪》描繪生命的兜兜轉轉和不斷迎面以來的麻煩。中年過氣女星Ginny一直過着灰暗無光的家庭生活，她渴望愛情中的激情，自責從前出軌偷情，令前夫崩潰、心碎，並離開自己，留下了兒子Richie。某日遇上淪落人Humpty於是再婚，怎料這次碰上浪漫俊俏的Mickey，內心經歷矛盾和掙扎，還是敵不過自己多情、喜歡刺激浪漫的本性，把他視為救生圈解救沉悶無情的生活。然而快活一剎，最終摩天輪把每個人都帶回原點，連帶最初的麻煩，沒有解決。Ginny心靈仍然被囚禁、Mickey花心浪漫不切實際、Humpty依舊不了解妻子、Richie還是到處縱火，《奇幻摩天輪》下的每個人也無力改變現狀，以及自己。
要說Ginny無常的情緒化性格，絕對不能分割電影形式只取其內容而談（無疑這是正常的做法，但現在太多平庸的電影無法將形式和內容好好連接），當中的場面調度和攝影上的燈光顏色應用，是把Ginny內心的情緒起伏（簡單而言「一時一樣」）及生理上的偏頭痛映像化，亦真正造出現在常說的幽閉恐懼症（Claustrophobia）感覺。從Carolina跟繼母Ginny剖白對Mickey暗生情愫開始，影片形式便進入了第二部分，鏡頭運動愈來愈激烈，在屋內發生的劇情幾乎用上最少剪接，盡量一鏡到底。跟前半部分的秩序為之不同，深度飽和的燈光顏色變化讓影片存在住一種令人不安的偏執感。
舉例Ginny和Mickey偷情後說起Carolina在沙灘的相遇，畫面劃出前景睡床與後景客廳兩個空間，二人為Carolina進行了一小段吵架，鏡頭跟著一直Ginny來回前後兩景，將角色的躁動和不穩，以強烈的推拉鏡頭運動和伸縮鏡頭，勾畫她的精神不安。而當電影進入她的四十歲派對時，更是全片最讓人看得精神繃緊的段落，所有的歡樂熱鬧人聲歌聲，將一群人擁擠於一個客廳空間，而攝影特別強調主體Ginny跟賓客的疏離，把她放在畫面一角，鏡頭緩慢移到廚房拍她吃阿司匹林，而隔離背景仍是嘈雜的派對聲浪，觀眾可以完全感受到大屋存在讓人喘不過氣的氣息。接着來到被外邊遊樂園燈光映照的睡房，整場戲份的燈光飽和度極高，隨着Ginny聽到Carolina告白Mickey對她有意思，房間色調在深橙、深藍、橙黃不斷交錯來回，攝影是配合處境和抒發人物心理的完美示範。筆者於電影院兼職工作，每次走進《奇幻摩天輪》的放映院，站在銀幕底，恰巧總是放到燈光變化最強烈的段落。銀幕上是Kate Winslet咄咄逼人的話語，打在觀眾臉上的光不斷有所變化，當我見證住電影的光影舞動，整個電影院被電影的光、人物的光滲透了每個座位、每一個角落，我才知道，這就是純電影，Pure Cinem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