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雨季》四

一個滿臉鬍子的男人進了酒吧,身穿深藍色Polo恤,搭上有多個口袋的卡其色背心外套,下身是洗水牛仔褲和深啡色的爬山鞋,鞋已給他穿得有飽經風霜的感覺,鞋底滿是風乾了的泥巴跡。
他走到陳志雄背後那張桌子坐下,點了瓶啤酒,然後看著掛牆日曆上那張奧伊特克國家公園的照片,相中遠景是一脈高聳山巒,山脈前是草原和湖泊,但如畫景色除了山水卻沒有半頭會動的生物,反而顯得寂寞。
店面還是沒有為越夜而熱鬧起來,場面還是冷清。在酒櫃旁的布簾後,一個穿黑色西裝背心搭白色恤衫的女生行出來,長頭髮,顏色不完全黑,是深啡色,眼眉有點粗,但配合眉毛本身的彎度卻成為了令人記得的一個部份,五官漂亮,明明身穿著與男酒保同樣的制服,卻穿得不死板,更像是一套屬於她自己的衣裳。
「阿達,你不是要給紙皮那位婆婆嗎?這個時候她應該要經過這裏來了。」女酒保說時從褲袋拿起橡筋把頭髮紮好。
「對啊,都快四十五分了。」男酒保把啤酒放到剛進來的男人桌上。
阿達拿起酒櫃的毛巾抹了抹手,便走到布簾後。
「要再來杯什麼嗎?」女酒保對陳志雄說,邊忙著用布擦亮酒杯。
「不用,剛喝很多了。」
「你喝很多了嗎?」章Sir聽到陳志雄的回答,便提出問題。
「是差不多了。」
一直沒有停過的點唱機音樂停了下來,酒吧裏的情侶也結帳離開了。
「小姐,可以給我花生嗎?」音樂停止後,店內任何聲音都相對清晰,包括鬍子男人這個請求。
女酒保拿著花生走到鬍子男人的桌前,「剛下飛機嗎?」
「對呀,所以來坐坐。」鬍子男人終於把視線從日曆的照片移開。
「不是應該先回家坐坐嗎?」女酒保在鬍子男人的對面坐下了。
「剛已經回家了,放下行李,就下來。」
「今次有什麼可以說一下的?」轉用帶有好奇的口吻,女酒保支著頭,身體也微微靠前了,期待會從對方的口中得到什麼驚人發現似的。
阿達從布簾走出來,走到酒櫃前的洗手盆洗手,然後用毛巾把手擦乾,轉過身面對著陳志雄和章Sir,見陳志雄目光呆滯,似是受酒精慢速度上腦影響了狀態,體貼的向陳志雄遞上一杯熱茶。
「謝謝。」陳志雄回應。
章Sir拿起陳志雄左手,看手錶。
「要走了嗎?」陳志雄用嘴輕嚐那熱得冒煙的茶。
「不是,想知道時間而已。」
「章Sir,可以讓我問你一些問題嗎?」
「隨便。」說罷,章Sir對酒保(阿達)做出手勢,「也給我一杯熱茶可以嗎?但不用熱到冒煙的。」
「你辭職是想過你想要的生活,所以你會幹些什麼嗎?」
「我會先看看這個世界,到處走走。」
「這麼說,是要環遊世界?」
「也不能夠說成是環遊世界,我想我不會走遍每一個國家,只是會去部分。」
阿達把熱茶放到章Sir跟前,冒煙情況比陳志雄那杯正常多了,符合可以喝下的溫度。
「流浪的方式?」
「心態上或許跟流浪有點相似,但不完全是用流浪的形式去成這件事,因為我有錢,我會省去一些沒必要的部分,例如你在電影裏看到在街頭賣藝以賺取旅費的情節。」
「可以給我兩塊冰嗎?」陳志雄終於忍不住要求酒保給他冰塊。
「會去多久?」阿達把冰塊放落熱茶,稍稍降溫後,陳志雄嚥下兩口茶,然後問。
「沒有仔細想過,現在沒有東西要我再去衡量,計算或是顧慮,我想好好享受這個狀態。」
「沒有包袱的感覺,我想是很好的。」
「我不想把那些事說成是包袱,當然,我都曾經用過包袱去形容那些事,但到了我這個年紀,你會明白,我們都得靠那些事讓自己了解什麼是人生。」
阿達扭開收音機,因到了他喜愛的點唱節目播放時段,三點鐘,他把聲量調得很小聲,相信是害怕會打擾到客人,但如果留心聆聽,還是能聽到收音機正播放的內容。
收音機的聲音伴隨著陳志雄思考,他在想自己的「那些事」。
「章Sir,我看過一本小說,主角看不慣世俗,他對人生的理解與大眾截然不同,然後他離開了這個看不過眼的城市,四海為家,他為的就是實踐自己認為人生應該採用的生活模式,他途中遇到了很多人,很多事,最後在他的路途,看到了百種人生,體驗令他有所體會,但是最後……」
「最後在一處杳無人煙的荒野生活,然後死於食物中毒。」
「對,你也看過?」
「有看過,在初中的時候。」
「我實在很喜歡這本小說,因為這本書,我開始去翻查資料,去了解小說的作者,可是我不得不說,當我了解他後,我心態上的落差很大,原來他寫這書時已經八十一歲,而且他由出生至小說出版根本沒有離開過波蘭,他是一個唸過書的牧人,太太很早過世,沒有子女,大半輩子就是與孤獨作伴,他說他寫這小說時是幻想自己農場裏的動物是人,把動物們寫成書裏不同的角色,而主角就是自己的投射,我看到這真相後,覺得既諷刺又悲涼,他一直沒出過門,任何經歷也只是憑空想像,幻想自己遇到過不同的人,不同的事,用小說寫出一個自己想過的人生,但他根本就什麼也沒有經歷過。」
章Sir微笑一下。
「你這感受我當年也有過,有時候事情的真相是教我們意想不到的,但你也不能認定他沒有見過或經歷過什麼,或許只是他經歷的方法與常人不同而已。但你知道有一本美國小說和你講的這本波蘭小說很相似嗎?」
「知道。但我沒懷疑波蘭這一本是抄襲的,這個老人長時間就活在孤寂之中,只靠幻想過活,我相信只有如此憂傷的人才能寫出如刀割一樣令人深刻的文字。」
「對,至少波蘭這一本沒有在封面寫上「根據真人真事改篇」卻能令我懷疑故事是否有由真人真事改篇的可能。」
看著眼前的熱茶,陳志雄忽然覺得到清醒的感覺很棒,這種感覺讓他頭腦清晰地去與那年叫他尊敬的老師分享自己喜歡的書。他喝下一口茶,隱約聽到身後的女酒保與鬍子男人聊著國際捕鯨委員會在剛開完的年會裏所修定的最新法案。
陳志雄沒打算偷聽下去。
「已經決定什麼時候要離開嗎?」
「明天下午。不,現在已過了十二點鐘,所以大概是十四小時後吧。」
「那麼快?」
「不快了,是因為我們今晚剛好再見面了,你才會有這種感覺。」章Sir把茶喝完。
「說的也是,這樣說你會先去哪裡?」
「我想會先到奧脫福球場看曼聯的主場比賽。」
「你喜歡曼聯?」
「不。只是我爸喜歡。」
「到這時候還未睡,多數是因為睡不著吧?不管怎樣,在這個周末的夜晚,只要你在收音機旁邊,我就會陪著你。剛聽過的有Passenger的《Caravan》。不知怎的,這個城市,不,或者說成這個世界會更合適,這個世界的天氣越來越教人摸不著頭腦,現在只是十月,照往常,我們還正在享受秋涼,但這星期因為冷空氣來襲,突然就變得寒冷了,而且是非常冷的程度,不過也沒辦法,我們還是要學會習慣呢。」
「時間很快來到凌晨三時十四分,十月二十六日,噢,我想起來了,我有位朋友是在今天生日的,容我透過大氣電波,對這位朋友說些忽然想對她說的話,呼(深呼吸一下),我想說的是,不管你現在在哪裡,在幹些什麼,和誰在一起,我只想你知道,我有記得你,生日快樂。」
「好吧,讓我繼續讀出聽眾的來信好了。」
主持人播放起罐頭音樂作背景,讓聽眾聽著他把信讀出時更有感覺。
「我準備打開的這封信,是一封感覺很樸實的信,信封上沒有任何紋飾,就是一個簡單不過的再造紙信封,讓我打開它吧,好了,這是一位叫阿南的人寫的,抬頭寫上﹣致靜敏。」
「我們很久不見了,到現在我還很後悔在你離開那天我沒有給你道別,原本有些說話是打算在你回來時才對你說的,但我想了又想,我怕即使你回來了,我也沒有勇氣對你說,而我知道你是這個節目的忠實聽眾,所以就透過這個節目對你講好了(如果主持人順利選中我的信的話)。很久之前,我記得是在一年平安夜的晚上,我們大夥兒到了酒吧倒數迎接聖誕節,那一晚你突然牽著我的手,然後問我有沒有喜歡過你,我當時不懂反應,只是盡量把手放鬆給你牽著,坦白說,如果那一晚我真的要開口去回答你,我會答沒有,但過了七年,每次想起你,我就想到那一晚,然後就會想到當晚沒有給你答案是一件多大的蠢事,那時候我只往一個方向望,卻沒有停下過看看身旁的你,假如現在你還想再問我一次,我會對你說,我喜歡你。我的電話號碼沒有改,還是用首四位數字為6532那個,當你下個月回來,希望能收到你的電話,等你,阿南。」
主持人呼吸一口氣。
「相信靜敏如果還是我的忠實聽眾,她會聽到她要聽到的,我也希望你能夠聽到,好了,我已經把我的任務完成了,就是把阿南想向靜敏傳遞的訊息透過我的節目說出來,之後就得由你們自己發展下去了。好,天氣報告前先聽一下The Smiths的《please please please,let me get what i want》吧。」
「哇﹗有夠老套的。」陳志雄對收音機說。
阿達一直在留心電台節目,他面向著酒櫃,背向陳志雄和章國鵬,就像還在投入剛剛節目主持讀出的信件內容中,嘴巴碎碎唸的跟著收音機正播放的歌曲唱。
女酒保微笑著離開鬍子男人的桌子,走入吧枱裏拿啤酒,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後用開瓶器把啤酒開了,再坐到鬍子男人的對面。
「對了,章Sir,那,你上次說那個女朋友,你們還有聯絡嗎?」
「有,我們還是朋友。」
「你上次說她跟伍校長交代辭職,所以說她是我們學……」
「你現在有戀愛嗎?」章Sir明顯是打斷陳志雄那個會提及到前女友身份的問題。
「……沒有。」
「怎麼不談一下戀愛?」
「沒有找到呀。」
「瘦了那麼多,沒有女生追你?」
「說起這點我實在有點激氣,每個人看過我的舊照片都說我胖比較好看。」
「對,有些女生是喜歡胖的。」
「不是瘦才會更受歡迎嗎?」
「是帥才會受歡迎,不是瘦就會受歡迎的。」
「我們還是不要聊這個話題好了。」
章國鵬對陳志雄笑了笑,這一晚其實也讓章國鵬意想不到,原本他打算用酒精沖著頭腦就過了在這城市的最後一夜,卻讓他遇上了舊學生,在學生面前,他還是不能完全表露真性情的一面,所以除了喝酒,主要還是掛著一副正經臉,開頭他打算這晚會很難過,會被回憶折磨,幸好,遇到有人和他聊天燒時間。
「吓,所以他們都死光了?」
女酒保稍微大聲了點兒,問鬍子男人,鬍子男人正告訴她在巴西亞馬遜森林一個土著小族群為對抗伐木工人侵略家園的事件。
一臉嚴肅的鬍子男人說得全神,說時不停用手勢加強講話的張力。
「其實也很難說是誰對誰錯,那群土著根本與現代人言語不通,他們看我們就只從我們的動作去判斷我們的意圖,伐木工人就是一直說一直解釋,想告訴他們兩星期後將要砍伐這個範圍的樹木,想他們合作,準備好搬離,但土著們怎會聽明白他們的語言,其中一個土著看到一個工人手指著部族房屋,就對工人攻擊了。」
「然後?」
「土著拿出矛,也同時在火堆中拿出著火的木頭擲向工人,隨之然,工人拿出手槍,然後就把土著們殺死。」
女酒保聽罷把手放到桌上,眼睛睜大。
「那怎樣會是很難說誰對誰錯呢,很明顯就是工人的錯吧,先是他們破壞環境已是不對,而且就一定要砍伐那個位置不可嗎?這事情實在是很過份,我相信在那些國家,這些事情每年不知道發生多少次,但又有多少會曝光?這是太不人道了吧。」女酒保凝視鬍子男人。
「哎呀,寶琳,這些事也由不得我們去管呀,再者,也是好幾年前的事了,我也是聽說回來的。」
女酒保想說話反駁,但知道說了之後,對方還是會打圓場,所以把話吞下,然後在面前的小盤拿起兩粒花生吃下。
酒吧裏,各有各忙,鬍子男人和寶琳分享旅程所聞,陳志雄忙著與章Sir 談天說地,一直坐在點唱機旁邊桌子的男生還專注在裝憂鬱,阿達還是在酒櫃前繼續用收音機參閱人生百態。
一個男生推開門,樣子有點醉,入門口後走了大約四步,便不小心踢到椅子發出聲音,讓各位都知道他進來了酒吧。

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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