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 - 《影評人》下

我回過神來回答主持人的問題。坐正了身子,不停提醒自己,今次是第一次接受電視訪問,不能把事情弄壞。我的眼睛和嘴巴正分別執行不同指令。
看清楚她了。她走到一個有微弱光線的位置,好讓我偷偷看出來她大約的輪廓。
是她。
竟然是她。
我的前女友。
她還是那樣美,比和我在一起時更美了。這是不變的定律嗎?當分手後再見到舊情人時,對方都會變得比以前更美,但自己卻還是那個難看樣子。
「哈,真想不到你的開頭原來是這樣,更想不到你沉默的背後藏住那麼通透的觀點,不簡單啊。」
「嗯……很多事情我們都不會想到。」
腦海裡運轉的內容再次不是關於訪問了。浮現出來的,是她對我講分手時的樣子,耳邊聽到的也不是主持人的聲音,而是她在分手天向我說過的話。
「到了最後,我很想知道你當小說作家的想法還存在嗎?」
小說作家。這稱呼在別人口中說出來真好聽,但就是想像不到自己被稱做小說作家時的感覺。是因為這身份距離我太遠的緣故吧。
終於我控制不了自己雙眼,我望住我的前女友。她凝視著我,眼神憂傷,嘴巴在微笑。
「我是這樣認為的。從我開始寫小說的一刻開始,我就覺得自己是一位作家,當我每次為自己的故事落筆時,我就覺得自己是即將舉行簽書會的作家。只是我沒有銷量證明我的地位,沒有書迷證明我的才華,沒有稿費證明我的能力,沒有一個愛我的人在身邊不離不棄。」我看著我的前女友說。接著呼了口氣,淚水忽然湧上眼眶。我摸著沙發的皮,手指在裂痕上踱步,它令我平靜了。
「雲青先生,你總是令人意想不到。」
「嗯……很多時候只是自己選擇不和別人加深認識而已,可能對方一直也有令你意想不到的一面,但當你不去了解,你永遠就以為對方的表面就是他的全部。」
「就是說你意想不到嘛,雲青先生。好了好了,真的來到節目的最後了,雲青先生,不清楚你知不知道,我們節目有個規矩,每位來賓也要說出一個小秘密,所以雲青先生你也不例外啦,和我們分享一個秘密吧。」
「嗯……現在我只想說這一個,但不知道這個算不算是秘密。」
「噢,雲青先生,我們也沒有很嚴謹的,隨你講一個你覺得是秘密的事就好。」
「嗯……是這樣的,嗯……我在寫影評的日子前,一直有保存電影票尾的習慣,嗯……有天我把這些儲起的票尾拿出來,發現它們都褪色了,我便把它們放進一個信封,寄到法國巴黎,一個與我沒有任何關係的地址,嗯……是我在google maps於當地隨便找的一條街,一座建築,一個陌生的地址,嗯……我把所有票尾都寄到這個地址了。這就是我的一個秘密。」
「哎,雲青先生,我可有一些問題想問了。為什麼是巴黎呢?」
「嗯……因為那些票尾都是我和一個人一起看過的電影的票尾,而巴黎,是我和這個人說好要一起去的地方,嗯……不過我和她還未去過,便分開了。我這樣做的意思是,我和她最後也沒有去到巴黎,那就讓我們的回憶代我們去吧。」
「也就等於把你們的回憶留在巴黎了。雲青先生,你真是真是很意想不到呢。」
「這個秘密可能是我們節目開播以來最精彩的一個秘密呢。」他接著說,一邊笑著。
我微笑一下,同時也想起來他在之前的集數好像說過同樣的話。
「好了,今天實在很感謝雲青先生的到來,希望我們可以快點看到雲青先生你的小說,當然啦,雲青先生的影評同樣值得我們繼續留意的。多謝雲青先生,多謝電視機前的觀眾朋友,下星期同樣時間再見﹗」
房間內的燈光變暗。我的手原來還在撫摸沙發。我感覺到一個人正向我走近,她身穿白色的連身裙。
這時候主持人站了起身走到我面前和我握手,我也站了起身。
「雲青先生,今天的節目真的很精彩,感謝你。我們拍一張照好嗎?」
「好。」
「哎,卓琳,你來得剛好,幫我們拍張照好嗎?」
「好。」卓琳,我的前女友說。
主持人的微笑不用綵排,一有攝影機瞄準他,他便露出精準的笑容。而我卻被卓琳的臉凝住了表情。
「再來一張,再來一張。」主持人說完便一手搭著我的肩膀。
「好了,拍了幾張,應該有你滿意的。」
「那就好。哎,真的謝謝你呀,雲青先生。」
他再和我握手。
「我先走了,BYEBYE。」主持人說完便快步離開了房間。
工作人員開始收拾器材,轉眼便把酒店貴賓房還原。我和卓琳在繁忙的空間裡對望,我清楚這一刻我倆的腦海都飛過很多畫面,翻起了很多記憶。不知道她的感覺如何,但隨著回憶由模糊變得清晰,我的內心就出現了一種恨。
李碧華說,「恨也需要動用感情」。我可不想讓我的恨證明自己對她還有感情。我的視線又朦朧了,什麼神經的驅使令我身體機能有這樣的反應?怎麼我要傷心?我早已放下這段感情了。
曾經說過和聽過的我愛你,你愛我,一生一世,海枯石瀾等一系列強化戲劇效果的說話的內在是多麼虛假,多麼脆弱,我很清楚。而令我知道甜言蜜語和承諾有多麼不堪一擊的人,就是我眼前這個漂亮的女生。
她吸了一口氣,然後問:「最近好嗎?」
「還不錯。」
「爸媽也好嗎?」
「也很好。」
「不好意思,請借過一下。」一位工作人員正把地下的電線收好。
我和卓琳走到窗前,看著維港。
「你怎麼會來了?」我問。
「我在這家電視台工作,來把文件交給同事。」
「嗯……那應該是一份不錯的工作。」
「我也該走了。」我再說。
我把最後的目光放在維港,今天的天空不見陽光,灰色平庸了港島的高樓大廈。
接著我轉身離開。但忍不住停下腳步,看著沙發。
如果它很完美,好得沒有半點瑕疵,可能我就不會喜歡上它,也沒有令我感覺平靜的作用。
受過傷也不是沒有好處,這能令別人有共鳴,令自己不再空白的存在。
「阿偉。」
除了父母,已經很久沒有另一把聲音叫我阿偉這個名了。
「我離開你的原因真的不是……」
「不要說,我知道,我知道你離開我的原因是什麼。」
房間裡的工作人員都已經離開。只剩下我和卓琳。
「我一直也有看你寫的東西。」
聽到這說話時,心裡有被解放的感覺,一條原本綁實我內心的繩子鬆開了。
每次寫完小說,寫完影評,寫完任何一篇文章。我都希望有一個人會看到。我想這個人在文字間看到我的轉變,我不再是當初的那個我。
現在終於知道,原來那個人有看我寫的字。
「嗯。」
我望著她,她的眼神再流露著憂傷。
站在尖沙咀一間酒店的頂層貴賓房,飽覽維多利亞港景色,高高在上的豪華感覺圍著我倆旋轉。這樣的包裝裡有兩個傷感的人。在瞬息萬變的時代下各自經歷了幾年,我們都變得陌生了。縱然曾經我們是親密到每日一起食早餐,共同擁有一個銀行戶口,每晚也會瘋狂的做愛。
但我們的關係就和寄到巴黎的票尾一樣,褪色了。
在這個空間裡於我們之間的,只有熟悉的回憶,追不回的過去。
「我走了,再見。」
說完我沒有再和她眼神接觸。離開時每步的前行我都感覺到被一份凝望跟隨,痛心卻無奈的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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