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為愛入獄」的熱刺球迷的故事—我為一支英國足球隊在美國坐牢

想像一下你站在一扇大鐵門外,清晨五點的陽光尚迷濛,三個月沒有見到的衣服穿在身上,三個月沒有摸過的背包和物品被歸還到手上。兩個人驅車帶你去了聖地牙哥,一路向東到達底特律。到了底特律的機場你的護照被遞送到了空乘手裡,五個人目送你上飛機,13 小時後抵達上海。 —— 這就是從美國的移民監獄釋放並遣返回國的流程。

以上流程的親歷者 Bot 的故事說來話長。當我聽說一位熱刺球迷在美國監獄結交世界各地的球迷朋友,也難免落入刻板印象。我在星巴克等待時,已經想像了一位 30 多歲,及肩臟辮配花臂,身著掖在牛仔褲裡的跨欄背心,腳蹬高幫皮靴的一位狠哥,陰溝裡被人背刺不幸落網,用自己道上的經驗在獄中收付一眾小弟的俗套故事。

然後我就迎來了一位穿著乾淨得體的留學生。

01 第一個倒霉蛋

大多數遵紀守法的留學生跟政府扯上關係時,主要還是因為簽證;Bot 作為這個群體中的一位,特殊之處在於,他真的太倒霉了。

去年 12 月,為了能和北倫敦足球隊熱刺於今年 2 月 14 日在米蘭順利會師,Bot 要幹兩件事情:首先是續簽即將過期的美國學生簽證,以保證前去歐洲看完球賽后還能入境美國;其次是辦理去歐洲的申根簽。在世界上任何別的地方,都能完成這兩件事情,但是美國絕對不可能,因為美國里面沒有美國大使館,無法頒髮美國簽證。所以Bot決定前往墨西哥。

Bot 是在 12 月 19 日抵達墨西哥城的。大使館的櫃檯有一面透明的玻璃牆,櫃檯裡的人按一個按鈕外面人才能聽到他說話。透過這堵無形的牆,Bot 感覺不妙:他面前坐陣的是一位手忙腳亂的新人,後面站著一位前輩,在一字一句地教新人如何詢問。時間一點點過去,別的櫃檯的人都已經辦完手續離開,Bot 的進度才到一半,然而比 Bot 先坐不住了的,是等這倆人一起午休出去吃飯的其他同事。

不了解中國諺語“三個和尚沒水喝”的美國公務員們顯然更相信人多力量大的法則,一股腦兒地來到這兩個人身後開始獻計獻策。通過這堵像屏幕一樣的玻璃牆,Bot 看到的是幾張嘴上演無聲的“美國有嘻哈”,聽到的是震耳欲聾的安靜。此時一個中年男子按了按鈕,開了口:

“你為什麼要學機器學習的課?”

“完了。” Bot 心想,“還是來了。”

Bot的擔心是有原因的。自從特朗普上台頒布了一些新的(10043)總統令之後,美國對中國理工類留學生的簽證審查就變得格外嚴苛。這個中年男子必然是知道並深刻內化了這道總統令的,就 Bot 的專業問題求追不捨。 Bot 解釋了自己的專業是數據分析,並不屬於敏感專業,機器學習是這個專業的第一節基礎課,不學就沒法畢業。 

男子認真地聽完了 Bot 的解釋,然後給 Bot 的簽證上蓋上了“cancel”的印章。

離開了大使館的 Bot 有些心神不寧,朋友邀請他在墨西哥遊玩幾天再說。 Bot 思來想去,還是更擔心申根簽證來不及辦,決定當天就返回美國。小紅書告訴他一些被蓋印章之後的回程攻略,根據攻略他飛到蒂華納再打車跨過邊境。

到達邊境已是凌晨時分,Bot 在海關又遇到了麻煩。兩位海關的工作人員在看到了 Bot 簽證上的“cancel”印章之後開始盤問。 Bot 向他們解釋這個 cancel 其實是“cancel without prejudice”,說明他並沒有犯罪之類的不良記錄,只是處於一個等待處理結果的狀態。糟糕的對話又開始了:

“你為什麼不在美國辦簽證?”

“美國沒有美國大使館。”

“那為什麼不在美國的中國大使館辦理手續?”

“中國大使館只能頒發中國護照,並沒有頒發進入美國的簽證的權利。”

“那為什麼不去國土安全局辦理這個事情?”

......

Bot 此時已逐漸語塞:大使館往上是國土安全局,但其實入境局往上也是國土安全局,兩位其實是隸屬於國土安全局的,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沒想到自己就是那個自家人。 Bot 不得不給二位補充一些上崗培訓的時候就該學的知識,比如移民局網站裡的記錄,deny 和 rejected 是有區別的;比如學校頒發的入境文件 i20 是可以替代學生簽證的。但是二位的大腦運作方式接近灰姑娘這樣的童話,一過 12 點就自動判定想入境的是偷渡客。

在幾番交涉之後,一位工作人員問另一個:“Do you think what he said is true?”

另一位工作人員回答:“I don’t know but I don’t think so.”

結果就是 Bot 被當場關進小黑屋,也不給他回墨西哥等待的機會,現實就是這麼荒唐。

Bot 回憶的時候說,本來有很多個節點可以避免這場悲劇:比如去大使館的時候錯開飯點。究其根本還是因為著急想看熱刺的比賽,但喜歡熱刺不是一種罪!

02 小黑屋裡遇見第二個倒霉蛋

“這個小黑屋就適合讓國際媒體來曝光!審視下美國政府的作為!這是真正的地獄!”

當談到小黑屋的時候,Bot 的情緒顯得非常地激動。從他的描述可以知道,這個地方簡直就是刑房一樣的存在。

小黑屋只有五平米大,進來左邊的角落裡正對著一個馬桶,前面有個一人寬的擋板給隔開;另外一邊靠牆有一個長凳,不足一人寬,也就是說睡覺的時候沒辦法躺在上面。屋子裡 24 小時開大燈,24 小時有警報聲,24 小時吹非常冷的空調(此時是 12 月)。進來時給了一個很薄的錫箔紙毯子,只能蓋著它在地上睡覺,躺著屁股麻,側身胳膊麻。獄警對人非常冷漠,不會理會Bot的任何詢問,只是讓他等著。每天有固定的時間送飯進來,但是可食用程度都不到飛機餐的 20%,讓人難以下嚥。

不過在這個無比黑暗的地方,Bot 也邂逅了在監獄里關系最好的伙伴。

這個來自阿根廷的人告訴了 Bot 一個很重要的信息,他有權利要求打一通兩分鐘的電話。 Bot 思考了很久怎麼把現在如此復雜的情況在兩分鐘內跟家人交代清楚,最後告訴了家人自己知情朋友的電話號碼,由他給家人解釋。

Bot 也很慶幸在監獄裡有個伴,不然這段時間真的會憋瘋。他每天都在和阿根廷人聊天,得知了阿根廷人被關進來的經歷和他倒霉的不相上下。

就在 Bot 前去墨西哥城的美國大使館的前一天,阿根廷奪得了世界杯的冠軍,阿根廷人和他的女朋友心情激動,開車在聖地牙哥兜風慶祝。問題就出在了導航上。在離國境線近的的地方,如果你從 a 地點到 b 地點,導航有的時候會制定拐出國境再回來的路線。阿根廷人就被導航帶到墨西哥境內,再次入境美國的時候,有警察攔下了他。本來這也不會是太大的事情,畢竟阿根廷人有美國的旅遊簽證。

可是故事到這裡 Bot 第一次體會到了阿根廷人的淳樸。警察問他有沒有在美國工作,因為旅遊簽是不可以工作的。阿根廷人在來美國的時候下載了一個有點像 airbnb 的 app,通過給出差的人看管在家的寵物來換取在這個暫時空出來的房屋住宿,硬要說的話,是沒有僱傭關係的。

阿根廷人就一五一十地告訴了警察,警察就一五一十地打開了他的手機查看這個 app,然後就根據條例一五一十地把他拘留了。

最後 Bot 和阿根廷人在小黑屋裡被關了五天,兩個人從天南聊到海北,從足球聊到生活,能聊的都聊了,最後都聊到怎麼看待死亡了。兩個人發現人類能聊的話題也就那麼多,從生聊到死也就五天。

03 監獄裡還有第三個倒霉蛋和朋友們

五天之後 Bot 和阿根廷人被轉到了正式的監獄。 Bot 給我看了照片,是美劇裡會出現的一模一樣的監獄。

這裡雖然說不上條件有多好,但是沒有小黑屋那麼高壓。剛離開小黑屋的時候 Bot 做體檢,血壓超過了130,還以為身體出了什麼問題,結果過一陣子復查就正常了。

但這是監獄,你總能找到比你經歷更離譜的人。第三個倒霉蛋是來自加拿大的老頭,到墨西哥的一個石油公司務工,公司一開始給他發了一個月的臨時工作簽證,到期之際,公司告訴他離開墨西哥再入境就可以自動續上了,跟小紅書說的差不多。老頭想著叫個車開到聖地牙哥住一晚上,第二天再回來,誰能想到也是在邊境被扣住。更離譜的是墨西哥和美國都對加拿大免簽,這老頭也不知怎麼著就稀里糊塗進了監獄。

雖然 Bot 在外面續籤的過程很倒霉,可在監獄裡算是幸運,有了足球加 buff 的天時地利人和讓他獲得了行走監獄,朋友遍地的能力。

Bot 一開始來到監獄里幹的事情還是打電話。他所在的監獄是私營的看守所,所以打電話的時間沒有限制,但是要花錢。一開始他會打電話聯繫律師和朋友,後來他發現監獄裡是有電視的,可以看球了。電視邊上會貼頻道表,Bot 會根據頻道表打電話問朋友聯賽的時間,到有球賽的點就叫獄警把台調過去。 移民監裡會英語的人不多,Bot 是少數能跟獄警溝通的人,到有球賽的點他就叫獄警把台調過去。

移民監裡有很多南美的朋友,南美人都會看球,也看不懂電視上其他的英語節目,有球賽自然就會湊過來。

Bot 的朋友曾說他是足球百科,什麼比賽都看,比如在美國時,他一直在電視上看阿根廷、墨西哥等國家的聯賽;又因為他自幼看球,對西班牙和阿根廷有好感,上大學的時候為了湊學分選修西語。足球和語言的雙重優勢讓他和大家多少都能聊上兩句,性格開朗的他在監獄裡結識不少朋友。

球隊表現會反應在粉絲支持率上,這個真理走遍了世界的角落,當然也沒落下這個監獄。在監獄裡,英超球隊裡粉絲最多的俱樂部是阿仙始。加拿大老頭就是阿仙奴的粉絲。 (他在監獄裡還是過了一陣好日子的,他釋放之後看阿仙奴踢球才是真正的坐牢)

監獄裡的朋友們也很文明,阿仙奴球之後會全體起立,像在歌劇院裡那樣鼓掌以示助威。

Bot 的主隊——熱刺就沒有這麼好的待遇了,甚至那場送他進監獄的熱刺對米蘭的歐聯比賽,電視台都覺得沒有轉播價值,Bot 只好和朋友們看了同時間的巴黎聖日耳門對拜仁的比賽。

監獄裡還有一些別的娛樂活動,比如說可以在一個平板上刷局域網,Bot 喜歡巴爾,巴爾退役的新聞就是他在那天早上起床刷到的。在監獄裡也可以踢球,有一個室內小球場可以踢 3v3,Bot 的“南美幫”朋友們有時候會叫上他來踢;室外的球場土比較大,外加上監獄裡發的鞋尺碼只有一個號,對於 Bot 來說太大了。

Bot 也交到了一些有意思的朋友:有一個洪都拉斯人,Bot 有的時候會參加分餐,給大家打飲料的時候洪都拉斯人會對他喊“lleno,lleno”,好久之後 Bot 才意識到是叫他滿上的意思。洪都拉斯人不會英語,但是很積極地想學,Bot 教會了他“Hello! What’s up”之後洪都拉斯人見他會不停地說,還發明了一套問候用的 handshake。後來洪都拉斯人轉到邊的屋子去了,這個屋子裡的人去那個屋子打掃的時候碰到了他,還做了同樣的 handshake。

當然和他關係最好,聊天最多的還是一開始遇見的阿根廷人,也改變了 Bot 的很多看法。

Bot 和阿根廷人聊足球,阿根廷人說出去之後想紋身,把 12 月 18 日這個日子紋在自己身上,紀念阿根廷奪得世界杯冠軍。 Bot 問他為什麼不紋馬勒當拿?他說因為馬勒當拿不是一個好人。

Bot 和阿根廷人聊生活,阿根廷人告訴他,阿根廷的通貨膨脹很嚴重,每年都在漲。阿根廷人自己離開阿根廷之前一個月大概賺六、七百美金,但是一瓶可樂要兩美金。 Bot 問他這個樣子的物價他要怎么生活?他說“You don’t need money to live” 

阿根廷人說想學中文,Bot 教會了他大連的助威歌,阿根廷人走之前的那幾天天天會唱,唱到 Bot 耳朵長繭。阿根廷人也和 Bot 相約,出來之後如果 Bot 有機會去阿根廷,就看一次阿根廷人主隊貝格拉諾的比賽,看一次 Bot 主隊競賽會的比賽。

二月中旬過後,加拿大老頭和阿根廷人都先後出獄了,Bot 每天繼續和各式各樣的人聊天,掰著指頭過日子。這個監獄裡除了他們三個倒霉蛋,大家都是實打實來偷渡的。
再之後的生活在重複中逐漸粘連成了成一片。吃飯,看新聞,扯淡,點名,打牌,放風打電話,睡覺。

日復一日,直到衣服、物品歸還到手上,再度站在進來的門前。

04 Bot的美國看球生活以及結尾

對於“既然你這麼喜歡英超,那麼怎麼不去英國上學?”這個問題,Bot 跟我們分享了他和美國本地球隊的相關記憶作為回應。在談論美國球隊的時候,他臉上有一種回家的幸福,少了一份談論歐洲球隊的公事公辦。

Bot 在波士頓上學,他的美國主隊自然是坐落在波士頓的新英倫革命。他很喜歡美職聯那種球隊會和本地社群建立比較強聯繫的氛圍。球隊會給周圍的學校組織捐贈書本的活動,也會有去附近醫院慰問的活動。還有一些親近球迷的活動,比如會組織乒乓球賽,球迷可以報名和球員打乒乓球。當然這個活動 Bot 和朋友參加了。

參與活動的球員一共有四個人,Bot 告訴我這四個球員裡有兩個他都之前認識。其中一個球員之前在 ins 上做宣傳活動,贈送自己的鞋子。

Bot 評論參與得到了獎品。球員來私信問地址的時候,Bot 說反正你們比賽我都去看,到時候我就直接去賽場拿好了。球員就在比賽后親手把球鞋給了 Bot。

另一個球員是 Bot 最喜歡的球員,Bot 之前的髮型是臟辮(看來我對 Bot 的刻板想像有一部分是真的,他真的留過臟辮),是在這個球員 ins 上推薦的店裡做的。店是那種本地小店,只有兩個位置,Bot 去的那天還在想會不會遇到這個球員。結賬的時候發現 “在店裡的另一個人還真他媽是!” 正巧那天 Bot 穿著那名球員的球衣,Bot 就在外面等了一會那個球員,等他出來和他交談了一陣,簽了名。

乒乓球比賽結束之後的合影環節,這兩名球員也都認出了 Bot,還來和他打了招呼。這體驗感,換做豪門球隊估計是這輩子都不會有的。

在他談論他的美國主隊的時候,熱刺漸漸變得模糊且遙遠;在某一些時刻,你好像有無盡的愛可以給予一支球隊,就像想用熱情裝滿一個容器一樣。在球場邊萬人振聲吶喊同一個名字,像在念咒語般為容器聚集能量;電視機前千萬人目不轉睛,像被容器吸走了魂。很多球迷像受虐狂又像施虐狂,會放任容器吸走自己的精力,然後再返回來用過剩的愛擠爆容器。有些球迷喜歡這種感覺,愛就是癲狂,站到頂點就是比肩神明。可我們終究是凡人之軀,找一面回音牆,它會回來愛你。

來源:BIE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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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籤: 熱刺  英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