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那只寂寞的手

父親那只寂寞的手

家人住院,同病房有個鄉下來的年輕人,右手的手指除了大拇指外全部截掉了,為了還原手上的皮膚,醫生將他的右手縫到肚皮上,據說要養護一段時間。
  陪這個年輕人來住院的是他的愛人和父親。每天晚上,年輕人和妻子擠在窄小的病床上休息,而他那黑瘦蒼老的父親,就用幾塊泡沫板席地睡在大廳的走廊上。白日裏無事,小夫妻兩個經常嘰嘰咕咕地湊在一起說私房話,做父親的,遠遠坐在安靜的走廊長椅上,一隻手在眼眉上滑來滑去,衰老的眼睛濕漉漉地看著某個地方發呆。即便吃飯的時候,他也是沈默的,唯一話多的是每天早晨查房的時候,他總要追著醫生問東問西,聽到解答後,又一個人怔怔地去長椅上發呆了。
  一天夜裏,病房的空調調得太低,年輕的兒媳感冒了,昏昏沉沉躺在病床上睡著了。年輕人坐在床邊的椅子上輸液,那個黑瘦的父親跑到門診大廳買來幾片藥,然後坐在兒子身邊,眼巴巴看著輸液瓶的液體一滴一滴落下來。
  半小時後,液輸完了,護士拔下針頭後,用一根棉簽摁在年輕人的手上,轉而囑咐老人:幫著摁一下,另外,如果有時間的話,按摩一下他的胳膊。
  就在那個瞬間,我注意到做父親的手輕輕抖了一下,他小心翼翼地摁住棉簽,眼光忽然變得有點羞澀。年輕人似乎也不習慣父親的手在自己胳膊上按摩,他局促地扭一扭身子,轉眼看著睡夢中妻子的臉。往日裏,都是愛人幫他按摩和摁棉簽,他咕噥著要父親停下來,可是老人並不答話,而是繼續輕輕按摩著他的手臂。
  病房裏長時間地沈默著,老人放在兒子胳膊上的手漸漸不顫抖了,他熟稔地從上到下運動著,眼神裏竟然有歡欣的火花蹦出來。而那個年輕人,也不再看妻子,他微微閉上眼睛,短短的睫毛顫巍巍地在燈光下抖動著,那一刻,我忽然被這個場景深深感動了。
  每個孩子都是在父親手裏長大的,哪怕再笨拙的父親,也幾乎都為孩子換過尿布。稍微長大一點,父親們喜歡用有力的大手將孩子高高地舉過頭頂,銀鈴一樣的笑聲中,他粗糙的手指滑過孩子嬌嫩的皮膚,滿心都是愉悅和感動。無論多暴躁的父親,當孩子親昵的臉蛋和小手撲過來時,他們的心都會瞬間融化成溫柔的水波。
  孩子日漸長高,世界愈發開闊,父親終於不再是生命中唯一的英雄。這時,孩子的手開始離開父親,落在朋友的肩上、戀人的臂上,做父親的,欣慰地笑了。但是,又有多少人能夠在父親燦爛的笑容中看到些許失落的陰影。
  孩子大了,血緣濃情依然在,可父親的手卻從此寂寞下來。再也沒有那個嬌氣的丫頭拉著他的手到街角去買一串糖葫蘆。頑皮的孩子成為清醒理智的成年人,成熟的代價是,他變得羞於直接細膩地表達內心的情感。
  書上說久不擁抱的戀人會得一種奇怪的病———皮膚饑餓症。從沒有人研究過,父母在兒女長大後,是否也會有一種皮膚饑餓。那天在一本雜誌上看到一個讓人落淚的小故事:一個女兒常年和年老的媽媽生活在一起,她給媽媽準備了充足的物質,可老人一直鬱鬱寡歡。有一天,女兒彎腰在沙發上找東西,不經意間將雙手繞過媽媽,老人突然落淚了,懵懂的女兒正在錯愕,這時,媽媽說了一句話:你有三十年沒有抱過我了。
  我承認看到那個故事的一瞬自己也落淚了。其實,何止故事中的女兒多年沒有擁抱過媽媽,我們自己,我們的身邊人,又有多少人在成年之後擁抱過自己的父母?
  中國有句古語,家有白髮爹娘是大福。只是,天下兒女可曾知道,在父母心中,六七十歲還依然可以有和自己撒嬌的孩子,那又是件多麼幸福的事。
  離開醫院之後的第一件事,我回了父母的家。
  在父母驚喜的笑臉中,我好像小時候那樣猛然把自己的手鑽到父親的手裏:“幫我捂一捂,好冷呐。”那個瞬間,我感到父親明顯抖了一下,他整個人似乎一愣,而後,我看到一滴淚落在了我的手背上。







來源:摘自《思維與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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