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浴火的少女畫像:自然的性別身份》

《浴火的少女畫像》是一套精彩的女性主義電影,精彩之處在於它看似沒有驚喜,但其實在自然間已把一切道出,到觀眾醒覺過來,才發現一直鋪墊的精彩之處。《浴火的少女畫像》獲得本年度康城影展最佳劇本,整個故事的精彩之處不是荷里活式的高潮起伏,而是自然,自然地把看似普通的故事說完,自然地批判父權(patriarchy)對女性的壓迫,自然地帶出對性別身份的思考。


既然《浴火的少女畫像》獲得最佳劇本獎項,那就先說劇本。導演Céline Sciamma沒有表現多餘的技巧,全劇有一條清晰的線性時間線,以倒序法開首,女主角畫家Marianne讓學生畫自己的肖像畫,看似「不經意」般帶到一幅學生從倉庫拿上來的畫作,然後開始對這幅畫作的敘述,回憶往事。這幅畫作名為《浴火的少女畫像》。往後的故事其實可以簡單總結,就是兩個女子(畫家Marianne和大小姐Héloïse)相愛但不能修成正果。然而,在這個看似簡單的故事裡,導演自然地埋下了不少伏筆。最有趣的一個伏筆是:在漆黑的走廊裡,Marianne提著蠟燭走回房間,回頭一看,乍見Héloïse穿著一身白衣,站在走廊的另一端,然後這個影像突然消失,走廊回歸黑暗,這只是一個幻覺。一直到電影的尾聲,觀眾才發現Héloïse的白衣造型原來是試婚紗時的造型。在Marianne的幻覺中,這身白衣與背後的黑暗形成強烈對比,彷彿在發光一般。這一方面反映了在Marianne想像中的Héloïse,照亮她的生活,讓她在被父業束縛的人生中找到一絲光芒。同時,白色也是純潔的象徵。這裡有趣的地方在於「純潔」代表什麼。如果配合電影和導演的女性主義思想,這個「純潔」可以理解成「骯髒」的相反,對抗傳統父權社會對LGBTQ「有傷風化」的論述。然而,值得我們進一步深思的是:把「純潔」套在女同性戀者上就代表為性小眾去除污名嗎?愛情和性本身就不一定是純潔的,就算是在異性戀的框架下,玩弄感情的故事也屢見不鮮。如果愛情和性的本質就包含了不純潔,為什麼我們不能接受同性戀的不純潔呢?


電影另一個有趣的地方在於採用了「繪畫」作為主題,繪畫就暗含了畫者和被畫者的身份。起初Marianne從旁觀察Héloïse的身體特徵 —— 她耳後的光澤、雙手擺放的位置……在這個繪畫的關係之中,畫者必須觀察,而被畫者對這個觀察和作品沒有話語權,甚至不能控制自己的身體,就如一件沒有生命的物件般被剝開外層,仔細研究。這就是所謂的「物化」(objectivization),而Marianne的行為就是一種凝視(gaze),只不過這個凝視不是傳統的男性凝視(male gaze)。當Marianne完成她的第一幅作品後,Héloïse問她:「妳就這樣看我嗎?如果連你也與這幅作品有距離,我會十分失望。」Héloïse的質問直指凝視的問題,就算在一個酷兒的凝視(queer gaze)中也會出現物化和被看者與自己身體的異化,因為凝視的本質是不對等的關係,而這個不對等其實與性別未必相關。後來,Marianne除了重畫Héloïse的肖像畫外,也畫下Héloïse睡覺的模樣,讓二人將來分開時,自己可以憑畫憶人。這個時候,Marianne已經不再把Héloïse看作一件被畫的物件,畫者和被畫者的層級關係已經消失,因為Marianne注入了感情。


消除了角色間的凝視,是否就解決了凝視的問題?Laura Mulvey分析敘事電影中的凝視包括三種觀看方式:
1.攝影機的看,它記錄著前電影事件(the camera as it records the pro-filmic event)
2.觀眾的看,他們看到了最終的成品(audience as it watches the final product)
3.在銀幕幻覺中,角色彼此之間的看(the characters at each other within the screen illusion)
如此一來,在凝視的問題上,《浴火的少女畫像》還要面對觀眾的看。起初Marianne和Héloïse的關係是觀看者(畫者)和被觀看者(被畫者),但其實Marianne同時也是一個被觀看者,她處於熒幕裡的位置,對自己的身體沒有控制權,當攝影機仔細地紀錄她畫畫的雙手,就是為觀眾提供凝視的空間,讓Marianne的雙手成為觀眾想像投射的對象。總括而言,在凝視的層面上,《浴火的少女畫像》解決通過攝影機和角色彼此之間觀看的男性凝視,但女性主義電影仍要努力克服來自觀眾的凝視。


儘管如此,《浴火的少女畫像》仍深刻地回應了性別身份的問題。Marianne和Héloïse的性別身份建基於她們的女性身體和同性戀的性取向。從這兩點都可以看出父權社會對她們的壓迫:Marianne不能繪畫男性裸體、要以父親的名義參加畫展;Héloïse被迫與素未謀面的意大利人結婚,到陌生的米蘭生活。當然還有兩人之間的禁忌之戀。在封建保守的社會,兩人注定不能修成正果,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又或者於藝術作品而言,惟有悲劇故事更能觸動觀眾。無論如何,兩人於電影裡被塑造成被壓迫者的角色。然而,導演卻沒有因戲劇需要誇大這份壓迫。Héloïse固然對她的婚姻抱有懷疑,但她沒有逃避自己的命運,更沒有與Marianne私奔,長相廝守。在現今,對性別不平等的批評已變得陳腔濫調,女性主義電影要批評這種不平等也很容易。《浴火的少女畫像》的精妙之處在於,它沒有哪怕一句的直接批評,沒有透過角色之口反抗父權社會。臨近劇終,當Marianne在畫展觀看參與者對自己作品的反應,她只是淡淡地說自己是以父親的名義參展,沒有訴說自己的「悲慘」,如何受父權社會壓迫。正是這份「自然」才是父權意識的恐怖之處,它無時無刻且無形地建構我們的生活。正如Judith Butler所講性別是規訓的結果,通過性別把人劃分成不同類別,在這個處境下,加以限制,沒有任何一個人是自由的,沒有一個人能夠站在這些社會規範外。《浴火的少女畫像》中,這份不自由更是明顯:Marianne不能自由作畫,Héloïse沒有婚姻自己,她們的女僕Sophie沒有生育的自由、就連強迫Héloïse成婚的伯爵夫人也知道社會對女性的壓迫,卻甘願成為幫兇壓迫她的女兒。這份不自由最大的體現不是在角色的命運上,而是整部作品的電影空間。整個故事發生在一個小島上,四面環海,每一個角色都不能離開,唯一離開的方法是跳崖自盡,就如Héloïse的姐姐一樣。這個小島就是父權社會最好的象徵,就算你能離開,你還是會自願回來,因為離開社會,成為與別不同的一個是痛苦的,我們都生活在不同的論述(discourse)當中,從論述建立自我的主體性,如果離開了社會,就失去了這種論述,所以就算明知這個社會是不自由和不平等的,我們還是心甘情願生活在其中。


整部電影最格格不入的是如野人般跳舞一幕,電影的音效、插曲不多,惟有這一幕中原始部落的音樂特別響亮,就如諷刺18世紀的法國人,乃至現代人就如原始部落一般,我們其實從來沒有進步,對性別身份的想像仍停留在古代。《浴火的少女畫像》是一部含蓄的電影,很多細節都需要留意和深思,這份含蓄表現了父權社會對我們的壓迫是多麼理所當然,人們對它的服從都是多麼心甘情願。然而,這個「自然」的性別身份其實絕不是自然,Judith Butler指出其實性別沒有所謂的對與錯,人只是通過戲虐(parody)重複既有的性別,從其他男人「學習」男人應該是怎樣,從其他女人「學習」女人應該是怎樣。如此一來,我們又應該如何反擊這種「自然」呢?

不論故事內容抑或電影形式,《浴火的少女畫像》都是一部傑作,只是略嫌攝影上可以做好一點,例如對光暗的掌控。Marianne畫畫的房間是光亮的,陽光毫無遮擋地照射進來,但這卻與電影含蓄自然的氛圍不搭配,有點兒太造作。

評分: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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